“没有丢,还在我身上。”米摩延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垂下眼睛,掩饰悲伤又耻辱的眼神,轻声恳求道:“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得把它取出来。”
宝珠愣了,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此刻不能说“我来帮你”之类的话。他需要独处。宝珠迟疑了片刻,转身走出屋子,轻轻将门带上。
她站在廊下等了许久,久到甚至怀疑米摩延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才打开房门走出来。月光之下,她清楚看见少年面容上满是屈辱的泪水,在清冷月色下,闪烁着点点寒光。
“我记得那个败类的模样。”宝珠冷冷地说道。
“忘掉他,去睡吧。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练舞。”米摩延说道。他走到取水的大缸旁边,舀出水来洗漱。一边漱口一边呕吐,仿佛今夜吃下去一盘脏冰。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能在榻上安歇了,米摩延只能侧身卧着,宝珠则默默地瞪着顶棚上的横梁。
她胸腔中如沸腾着滚水,难以平静,忍不住问:“你怎能如此逆来顺受,没有任何脾气的?起码想象一下怎么才能逃出去,或者计划报复。”
“第一年时,我跟你一样顽强。就算是被割势,疼得死去活来,我也没有放弃回家的念想。”
“然后呢?”宝珠追问道。
“然后,我如愿见到了家人。”
宝珠惊诧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米摩延,却见他脸上神情古井无波。
“姚家班成为‘升仙家’后,成为城里最知名的乐舞班子。大姐作为台柱,曾经被雇来待客表演。她擅长柘枝舞,但凡洛阳会跳柘枝舞的美人,主人都会找机会弄来瞧一瞧。那场晚宴,我就在旁边伺候,并没有被藏到后宅,他们根本不在乎秘密被一个无权无势的教坊女子发现。”
宝珠不禁瞠目结舌:“你是说,姚绛真其实知道你被掳进这院子里了?!”
米摩延淡淡地道:“那一回,姚家班只来了她一个人。大姐看到我的那一刻,才惊觉‘升仙’的真相。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如死灰一般,心不在焉勉强跳完一支舞后,便跪下来不停磕头,哀求主人放我出去,一直磕到额头鲜血淋漓。”
“主人嫌她搅扰了气氛,轻描淡写命侍卫把她拖出去了。从那时起,我便不再挣扎,乖乖听任摆布。即便老天开恩,让我侥幸逃脱,家中也绝不敢收留,我会害了她们所有人。我永远忘不了大姐离开前绝望而愧疚的神情……佛经中写了,苦海是无边无际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宝珠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姚绛真在获知秘密后,果然不敢向任何人吐露,连米摩延的同胞弟弟米法兰都未曾告知。那一无所知的男孩还在热切参加观音奴选拔,想通过‘升仙’脱离身为贱籍乐人的苦海,追随哥哥前去无忧无虑的天上。岂知那华美诱饵的后面,藏着更加险恶的陷阱?
宝珠暗想:姚绛真表面支持米法兰参选,却不知她如何操作,才能避免米法兰重蹈覆辙?回想当时她在长秋寺意外掷出圣卦之后,姚绛真那饱含哀痛的复杂眼神,如今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我的身体已经是这般模样,就算以后年老色衰了,也不会有别的地方愿意收留阉人,留在这里,起码吃喝不愁。”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米摩延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
连坐制度其实不分内外,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始终笼罩着米摩延及姚家班,在这网中,他插翅难逃。这大宅主人的身份,越来越靠近她所推测的某人。倘若真的是他……
宝珠克制着内心的惊惧,握紧拳头,轻声说:“我的家人不怕威胁,他们三个都很聪明,一定能察觉我留下的线索,及时赶来营救。”这句话既是说给米摩延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我离开这里,定能帮你谋得一个受人尊敬、可上桌吃饭的好归宿。”
米摩延轻轻笑了起来,由衷地感慨说:“真奇怪,你这长安飞来的鸟儿,明明什么都不懂,说起话来,却让人觉得你好像无所不能。”
宝珠傲然道:“离开这里后,我就是无所不能。”
米摩延忽然发问:“那你知道怎么避免陪酒后怀上客人的孩子吗?”
宝珠的眼神立刻转为惊恐,“怎么可能?!凭什么?又没有婚约!”
两人本是凑在一起咬耳朵,她这一声惊叫惊扰了隔壁的邻居,对方客气地在隔断上敲了敲。
宝珠不得不压低声音质问:“就算被迫与人结缘,也得跟着他们回家订约之后,方能诞育子嗣吧?”
米摩延心道:她果然一无所知。倘若就这样懵懵懂懂赴会,对她而言反倒更好。否则在这段最后的时日里,她只会深陷绝望与恐惧之中。
“告诉你吧,根本不需要任何约定。两个人躺在一起,小宝宝无影无形,夜里悄悄从脚心钻进去,爬进肚子里。只要穿上袜子,就不会怀孕了。”他一脸郑重其事地说。
宝珠听闻,立刻翻身坐了起来,迅速将罗袜套在脚上,系紧袜带。如此仍觉得不够安心,索性又把鞋穿上了。这话听起来荒诞不经,但从米摩延口中说出,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力量。室友已经失去使人受孕的能力,可身处危机四伏的敌境,她要尽力做好一切防护。
鞋袜仿佛成为了一颗定心丸,过不多时,宝珠真的睡着了。米摩延静静凝视少女沉静的睡脸,心中羡慕她竟在这等困厄的状况下,依旧保有能吃能睡的心境。
“只有一种途径能从这里逃出去,愿你能速速渡过此劫,少受折磨。”他在她耳边诚心诚意地低声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