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叫早的竹梆声再次响起,米摩延歇了半宿,仍然萎靡不振。
赵嬷嬷重伤被抬走之后,竟再无一丝消息传来,众人皆心照不宣,默契地不再提及她。新来的教养嬷嬷还没来得及立威,听过这位观音奴的特殊“才艺”,也不敢对她随意呼喝。听她要为室友请一天假,让他能卧床歇息不必练舞,就坡下驴答应了。
玉壶接手继续教导柘枝舞,米摩延已将编舞动作简化了许多,但宝珠依然不能独自完成,跳了前面忘后面,玉壶不禁忧心忡忡。
她看得出这女孩四肢强健,腰腹有力,节奏感也好,倘若认真学习,进度不可能一直这么糟糕。“你一直这样从心抵触,是不可能练得好的。”她说。
“练不好就不用参加金桂宴了吧?”宝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玉壶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柔声道:“无论如何,都要赴宴。只是如果你跳得太不像样……我和米摩延恐怕要跟着受罚。”
“哈!又是连坐。”宝珠气愤填膺,无处发泄,胸膛几欲炸裂。连这敷衍拖延之计都不能成功,她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在不牵连别人的情况下挽救自己的尊严。
“还有个办法,我与她一起跳。”
宝珠回首,见米摩延坐在廊下,忙问道:“你起来作什么?说了朝食我帮你领。”
米摩延道:“洗过的衣裳要记得收,否则会被别人拿错。”
宝珠噢了一声,心想早把那事忘在脑后了。
玉壶问:“改成双人舞吗?”
米摩延点了点头:“我在旁边示范,她照猫画虎,就算跳得一般,总归不会再忘记动作。”
玉壶暗中打量米摩延的神情,心想他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风险?然而对方却似全然不在乎。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事情便这么定了。待米摩延稍微恢复,将编舞改成双人舞,又练了两天,终于接到命令,让本届观音奴和所有舞姬去祥云堂拜见主人。
这一次是白天,家妓们敛气屏声,分作两排跪坐在抱厦前的庭院中,静候主人幸临。宝珠被安排在最前列,以便他一眼就能看到。
沉重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侍从撩开帷幕,一个身着紫袍锦靴的男人坐了下来。
众人俯身叩拜。宝珠不能抬头直视,但坐榻旁的鎏金灯盏却已映入眼帘。底座之上,两条蟠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顺着灯柱蜿蜒盘旋而上。虽是白日,牛油蜡烛却长明不熄。这般形制规格的器具,唯有真龙血脉的皇子方能拥有,其余宗室不得擅自使用。她的兄长李元瑛便拥有相似的两盏灯。
刹那间,宝珠心中万念俱灰。她所猜想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洛阳唯有一名宗室有资格用这蟠龙灯。
“抬起头来。”那男人说。
宝珠稽首行礼,在额头接触手背之际,她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何种生死困境,欺凌羞辱,绝不在这恶人面前流下一滴眼泪,失态痛哭。
她缓缓直起腰,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衰老的面孔,以及一双令人厌恶的阴鸷眼睛。许多年前,她曾在宫廷晚宴中见过此人一面,那时她还只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孩童。
后来,她又在大蟾光寺的归无常殿中见过此人的塑像。只因她没有兄长那样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见到供养人的僧侣造型时,并未认出。
他与她是近亲,更是当今皇帝的兄长。倘若今日万寿公主仍在世,以真实身份相见,她应该称其为“皇叔”的男人。这便是洛阳迈入暮年的太阳,散发着令人胆寒的余晖。
东都留守,岐王李昱。
“叫什么名字?”他高高在上,俯视庭院中这群属于自己的美貌舞姬。
宝珠面容沉静,从容回答道:“我叫丹鸟,表字——龙女。”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王英屋里那两盏灯吗?
第181章
李昱是先皇长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故而深得父亲器重,赐“昱”字为名,意在期望其光明如太阳,照耀四方。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李昱自幼被视为继承人长大。然天有不测风云,兵变突起,皇室仓皇逃离长安,先皇惊惧之下病死途中。
神策军中尉、大太监程寿认为梁王性情柔懦,易于掌控。遂趁兵变之乱,暗施手段,将无人问津的梁王抬上龙椅。等他坐稳皇位之后,那位曾为先皇寄予厚望的长兄便成了心腹之患。为着兄友弟恭的美名,岐王被遣往洛阳,任东都留守之职。
李昱感恩戴德,立刻收拾行囊滚出长安。在宝珠印象中,这位远在东都的皇叔一向低调做人,醉心于声色,只对清歌妙舞、栽花种草感兴趣。玩物丧志换来了太平无事,只等安享晚年得个善终,让儿子袭爵。
皇帝对长兄的乖觉顺从颇为满意。多年前,曾特降谕旨,恩准岐王返回长安参与先祖祭祀,然仅此一次。
“靠近些。”李昱的命令打断了宝珠的回忆。他像召唤猫狗一样,晃晃两根指头。
宝珠稍一迟疑,便有人过来拉起她的胳膊,将她半拖过去。这人便是绑架她的案犯之一,那个耗子脸的男人。宝珠踉踉跄跄走进抱厦内,那人又故意踩着她的脚镣,使她无法站立。
李昱坐榻之侧,站着一名面容肥白的中年男子,见耗子脸如此行事,问道:“徐什一,这镣铐是何意?”
徐什一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解释:“回家令,这女子生性泼悍,曾用琵琶重创霓裳院的赵姑姑,为着大王安危着想,不能令她有可乘之机。”
“啊!那必须得盯紧了。”被称作家令的男子当机立断,命侍从去取一条长锁,连上脚镣,将宝珠锁在蟠龙灯的底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