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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373)

我一心痴迷于医道,想着若能令人健康长寿,活一人犹活百人,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一片小小乐土;朱明好武,坚信唯有军力强盛才能遏制奸邪,威震四海,永保太平;白藏头脑聪慧,精通数术算学,觉得物阜民丰,百姓福足才是乐土,而要达到此境,首先得创造财富。

我们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下山没多久就分道扬镳,各自去践行证明自己的‘道’。”

韦训疑惑地问:“那我师父呢?陈师古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

周青阳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我们前三个人都已成年,唯有玄英才十四五岁,心性未定,本不该那么早下山历练的。他刚开始没有灵感,四处闲逛,在我这儿学了点观星术与医理,向朱明讨教了兵器战术,又缠着白藏学了土木营造之法——主要是发丘盗墓的手艺。”

韦训撇了撇嘴:“白藏致富的手段就是盗墓?”

周青阳耸耸肩:“老三认为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有价值,权贵死了以后仍占据财富,是最大的浪费。他先通过盗墓取出本金,再以此为基经商,没多久就富比王侯,而后周济贫弱。虽然我不赞同,但他给我提供了不少研究丹药的资金。那段日子过得相当阔绰,不像如今穷得只能给人开《热水方》。

玄英年纪虽小,却特立独行,并不认同前辈的理念。他觉得我们太慢了,不能切中要害。学这些杂家技艺,纯粹是觉得好玩儿。就这样,他东游西荡,游戏人间。直到有一天,他在北邙山上折腾死人时,遇到了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朋友。”

韦训瞬间就猜到了,此人定是元煦无疑。

周青阳继续说道:“过了两年,玄英通知我们,他已找到自己的‘道’。作为我们四个之中武学天赋最为出众的人,这家伙却偏偏选择了从文之路。他决定读书入仕,跻身朝堂,襄助济世之才澄清天下,创造理想中的乐土。”

韦训此前已从昙林那里获知了陈元二人后来的种种坎坷遭遇,没有作声。

周青阳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五十年前:“天宝十四载,安禄山于范阳起兵,战乱席卷天下。那时朱明在邢州广有侠誉,振臂一呼,四方豪杰应者云集。白藏倾尽财力为她筹措粮饷,朱明集结义军三千人,奋起抗击安史叛军。因为战功卓著,这支队伍很快受到朝廷招揽。

不过有唐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担任朝官的先例,朝廷只同意授予男将职衔。朱明不得不与她的副手假婚,才间接拿到调兵鱼符,当真可笑。”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韦训复诵道,“朱明雕像里掉下的鱼符上,刻着那两行字。”

周青阳自嘲地苦笑:“其实何止我们,遥想当年多少呼风唤雨、声名显赫的风云人物,如今早已湮灭无闻。你师父生前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再过个几十年,也就没多少人记得那老疯子了。况且我们一开始踏上这条路,就是为了追寻心中的‘乐土’,有没有功名、官衔根本无所谓。”

韦训实话实说:“我确实从未在江湖上听过朱明、白藏的名号,这两人是死于逆胡之手了?”

周青阳摇了摇头,语气之中满是怅惘:“倘若如此,倒也无憾。彼时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局势糜烂不堪,连东西二京都相继沦陷敌手。穷途末路之下,朝廷只得向回纥借兵。这群人面兽心的天潢贵胄,没有财力支付借兵的报酬,便与其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子女金帛皆归回纥。’

他们为了夺回自己的领土,竟然只留下世家勋贵,将土地上的百姓全部当作交易代价卖了。回纥骑兵两次洗劫洛阳,回程之时,一路烧杀抢掠,朝廷听之任之。

朱明在战场上拼死搏杀抵抗叛军,为的是守护百姓乐土,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外族强盗为祸民间?于是她铤而走险盗出鱼符,带了几百忠勇之士拦截回纥骑兵。”

周青阳说到此处,眼神黯淡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韦训心中已猜到结局,低声说:“她战死了。”

“一以当千,万箭穿身,屹立不倒。她实在太难杀了,回纥兵死伤惨重,恐惧之下,最后将她的尸身砍作几截,才敢确认她是真的死了。我赶到战场时,只寻到了一颗头和一只脚。此事差点令朝廷与回纥反目,官府将她们夫妻贬为变节叛将,就此除名。”

韦训追问道:“那白藏呢?他怎样了?”

“官府早盯上他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几次巧立名目剥夺殆尽,他又几次空手起家。终于有一天,宵小之辈跟踪告密,官兵将盗洞死死堵上,就那样……把他活埋在了地底。我没能找到他的尸首。”

韦训的思绪飘回幼时,当陈师古癫狂疯魔之际,手持招魂幡在乱葬岗狂奔乱走。或许,他心中所念的,不仅仅是元煦的幽魂,还有其他故去的同门。

长幼二人停下脚步,相对无言。良久,韦训再次翘首张望,越过山林,确认宝珠那边是否安全无虞。

周青阳知道他担忧,加快叙述的节奏:“战乱那几年,玄英一直未曾露面,我恨他袖手旁观,与他决裂断交。多年后,听到江湖上陈师古癫狂的传言,我还是放心不下,去瞧了瞧他。

玄英已被心病折磨得面目全非。他说当年在守护朋友一家,分身乏术,无法去河北支援。可是他寄予厚望、有济世之才的那个朋友,后来也被朝廷无情抛弃,惨死于岭南,同样落得尸骨无存。至此,当年下山寻道的四人之中,已有三个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