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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386)

“妾身惭愧。梁什济声称要看到昭义或是幽州出兵,才肯行动。”

宝珠低声说了句:“夫人辛苦了。”

她回到静室,缓缓坐到床边,望着韦训安静的遗体,泪水夺眶而出。成德叛将与昭义军都冷眼旁观,等待有可趁之机时才肯出手。

“趋炎附势,患得患失,是常人本性,怨不得任何人。这世上如你这般轻生死、重然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人才是罕有的。”

她垂泪自语:“我自幼以平阳昭公主为偶像,当年她在关中聚兵七万时,高祖才刚刚在晋阳起兵反隋。彼时她还不是公主,只是个父兄、丈夫都不在身边的普通富户娘子。我以传承她们的血统为荣,却并不具备她们统御号召的非凡才能。”

泪眼模糊中,她瞧见床边用石头垫着一块破门板,上面放着几页纸,依稀是佛经。

十三郎听闻公主从昭义回来了,赶忙进屋来瞧她。见她连日长途奔袭,没有帷帽,面庞双手都晒黑了。十三郎垂下眼睛,默默收起纸页,低声说:“闲着没事,我跟杨主簿借了笔墨,想为师兄抄经祈福,他的命太苦了。”

宝珠也想为他抄上两页,可此刻身心俱疲,难以为继,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棺材旁,再次翻身倒了进去。

屋里只剩下她、十三郎与韦训。宝珠辗转反侧许久,始终睡不着,她开口说:“就像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是只有我们三个。”

十三郎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一起走了那么远。”

宝珠仰面朝天,喃喃低语:“陈师古生前喜欢睡在棺中,果然有些道理。事死如事生,待生若待亡。躺在棺木里,四面有遮挡,让人觉得安全。看不到周遭杂物,心也不会乱。”

被活埋那次,她没有知觉。如今切身体会这种感受,棺中视线受限,两侧如壁。她想起一行人途经井陉关,抬头看天的视角,竟与此刻如此相似。

“还记得我们在山谷里玩回音游戏吗?大家都朝着山谷呼喊愿望,唯独韦训没有参与。如今,再也无从知晓他的心愿是什么了。”

十三郎低声劝道:“师兄很高兴能在最后与你结识,我……我也是。我们都希望你能平安抵达幽州,与亲人团聚,这是当时答应护送你的初衷。有些事人力所不能及,你别再执着于复仇了。”

宝珠缓缓合上眼。这一路与他结伴同行所见所闻,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逐一浮现。山遥水远,音容宛在。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人力所不能及,就要屈从于绝望命运?

贪生恶死,乃常人天性;然煌煌史书,向来由非常人书写。

俄而,宝珠睁开充血的双瞳,眼神坚毅无比:“棺材盖还没有封上,我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说:

自李隆基通过政变登基后,对儿孙防备到了顶尖,盖十王宅、百孙院把继承人全部圈养起来,不许结交外臣。唐中后期的宗室一没有外放执政经验,二完全没接触过民生,更别说具备军事才能。统治者短见薄识,跟大唐的没落很有关系

因为皇帝防备儿子篡位,加上母亲用心托举培养,没有继承权的宝珠反而钻了空子,得到了储君应有的教育。

第217章

袁少伯轻手轻脚走到无纸的窗棂前,悄悄往静室内望了一眼,公主仍卧于棺中酣睡。

于礼,此举实属不恭。可眼下他的忧虑远远超越了礼节。经历过囚禁与酷刑折磨的人,神志失常是常有的事。再者,他更担心这位金枝玉叶不堪连续的挫折侮辱,自寻短见。公主是韶王的精神支柱,更是他大业不可或缺的继承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平安护送她回去。

于凝华同样往屋中望了一眼,悄声叹了口气,冲袁少伯招招手,二人退出廊下。

袁少伯叹息道:“可惜大王不许透露他的身体状况,不然……”

“就算透露了,公主也未必听劝。你未与她朝夕相处过,不知她的脾气。公主的性子远比大王执拗,往好听说是意志坚韧不拔;往难听讲,简直如同犟驴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小时候养过一头猞猁,爱不释手,形影相伴。后来有一次狩猎,猞猁不慎中了流矢而亡,她抱着尸体不肯撒手,仍是同吃同睡,直到那东西开始发臭。最后,是大王半夜趁她熟睡,从床上抱走埋了才算了结。”

袁少伯眉头紧锁:“这件事我听大王提过,要不咱们这就……”

于夫人摇头叹气:“我的意思是,咱们不是大王,不能为她做这个主,只能等到停灵七日后再看了。”

袁少伯又想起一事,开口道:“说到犟驴,公孙明告诉我这两日有一头相貌奇特的野驴,总在营地附近晃悠。看见有人拿着弓箭靠近,撒腿就跑,神出鬼没,谁也抓不住它。”

于夫人闻言一怔,说道:“我曾听霍七说过,公主为低调赶路,一路上是骑着一头驴。”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动。

待到宝珠睡醒,食不知味地吃了些东西,于夫人趁机将此事告知她。宝珠噌地跳了起来,火急火燎找到袁少伯和吕峤,询问他们是否在封龙寺发现驴尸。

他们劫狱后将物资粮草全部搜罗带走,仔细清点过,寺中囤积的肉食中有一匹死马,并没有驴。

宝珠二话不说,拔腿奔出道观。

一行人遭遇王承武部下袭击时,因对方骑兵身披重甲,她只能转而射马,料想当时因此毙命的马匹,少说有十多匹。倘若封龙寺的狱卒分得马尸,为了进一步摧残她的意志,逼她交出宝物,佯装是驴肉在自己面前煮食,是说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