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松开手,站了起来,快步从大殿正门离开了。
片刻后,后殿门缝悄然打开,有人朝内环视一圈。见公主已经离去,而李元瑛倒在地毯上没有动静,袁少伯立刻将怀中抱着的几杆枪塞给黄孝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殿内。
黄孝宁双手抱着七八杆长枪,他压低声音冲另一个同伴嚷嚷:“快搭把手!”
公孙明将自己的几杆枪靠在墙上,过去帮黄孝宁分担。他们三个人用十几杆枪,在窗棂间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伪造出窗外武士严阵以待的景象。
“这一出应该叫什么呢?古人有‘图穷匕见’‘摔杯为号’,那咱们是‘窗隐矛影’?”公孙明搜肠刮肚地想造出一个新成语。
黄孝宁早已吓得汗出如浆,急切地说:“乱想什么呢,倘若被公主知道咱俩掺和这事,她能把人撕碎了扔到便池里。”
“本来就没打算真动手。”公孙明嘟囔着道,“仅凭咱们三个,不是公主的对手,袁节帅马上就要出发去幽州,也不知圣人安排这出戏是图什么。”
黄孝宁已在盘算提前告老还乡的事了。皇室亲族联手谋反,事成后又反目成仇的例子前朝就有,谁知道他们兄妹又藏着什么龃龉?放眼天下,敢把皇帝按住暴打的也仅有这一位活祖宗了。
袁少伯进殿之后,见李元瑛被打得口鼻流血,惨不忍睹,倒抽冷气:“公主下手也太狠了。”
“她认真时从不手软,这是她的长处。”李元瑛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却因肋下遭受膝击,又跌回原地。
袁少伯只得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墙边的坐榻上,然后匆匆去前殿呼唤内侍,让他们悄悄找个擅长治外伤的御医。
过不多时,消息传开,圣人不慎在蓬莱殿摔了一跤,脸先着地。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取冰块,有人拿绢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迹、更换染血的黄袍。
李元瑛额头上敷着冰块,声气微弱,向守在榻边的袁少伯问道:“仲辅,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袁少伯略一思索,答道:“公主九成会把幽州的玉梳军调到长安,那是她的嫡系部队。之后让玉梳军驻扎在北门,作为新的玄武门禁军。”
李元瑛微微点了下头:“这是对的。”
袁少伯忍不住道:“陛下何苦如此?公主一向全心全意信赖您,从未有疑。”
李元瑛叹息道:“这正是她最大的弱点。只要她还对亲人抱有幻想,将来迟早要栽跟头。”
“以公主睿智机敏,今日之事她早晚会洞察真相,陛下不该拿身体冒险。”
“无所谓,我确实算计了她,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她以后会小心许多,那就值了。”李元瑛闭上眼睛,喃喃道:“多疑虽令人讨厌,却是帝王必须具备的素质。”
许是头部遭到重创,他渐渐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李元瑛突然睁开眼,茫然地扫视周围,轻声呼唤道:“仲辅?仲辅?”仿佛看不到人就在身旁。
袁少伯见他目光涣散,心头一紧。他想起厉夫人私下说过,圣人近来偶尔会短暂失明,虽然能自行恢复,却不是好兆头。
他连忙握住李元瑛冰凉的手,应声说:“臣在。”
李元瑛像是不放心般,低声向他再次确认:“我走之后,你会忠于谁?”
袁少伯喉头哽咽,压下翻涌的情绪,认真答道:“臣只忠于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李元瑛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进入昏睡之中。
袁少伯心酸地想,他虽口口声声说帝王必然多疑,却仍然会相信手握重兵之人的口头承诺,这所谓的“弱点”,又岂是公主一个人具备?
第231章
圣人不慎在蓬莱殿内摔伤后,大明宫上下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昔日兄妹亲密无间,哪怕隔着半个宫城,公主也要大老远赶去和兄长同席用膳。可自从圣人摔伤,公主竟然没有亲自去探望过一回,只早晚让近侍过去问候一声。
从前她经常轻装简从在宫中穿梭,如今也恢复了应有的仪仗规模,出入时亲卫不离左右,身后还总跟着两名捧着弓箭和箭囊的随从。直到李元瑛伤愈,面容恢复如初,她才过去小坐了一会儿,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闲话。
宫人私下不免有传言,说贵妃玉殒的蓬莱殿,其风水似乎对她的后代也不利。
暴烈的情绪平复后,宝珠逐渐意识到那天的冲突有些疑点。常兰芳年逾古稀,命不久矣,等唯一的证人过世,真相就会掩埋在地底,李元瑛没必要提前引爆这个隐患。以他的精明,若真想告知母亲过世真相,编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绝非难事。
他似乎是故意让她察觉到破绽,促成这场决裂。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皇权独一无二,帝王与储君自古以来便是一对矛盾体。帝国的传承必须有继承人,但权力传承却微妙之极,如同高空走索,需要时刻小心平衡。一旦失衡,必然分崩离析。高祖与太宗、先帝与诸子、她与李元瑛,以及未来可能的储君,都逃不过互相猜忌的宿命。
宝珠隐约猜到了兄长的目的。她爱他至深,正如他爱她一般。唯其如此,争端才尤为伤人。无论如何,用母亲的死因欺瞒图谋,此事无法轻易翻篇。关系如同玉器上的裂纹,一旦出现,就再不能恢复如初了。
最令她痛心的是,从此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能让自己安心恸哭的怀抱。
而时局也容不得她沉溺悲伤。趁着唐廷权力交接的时机,吐蕃再一次侵扰剑南西川,淮西节度使蠢蠢欲动,朝堂党争不休。她接手的是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若再陷于内斗,更无暇处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