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209)
众臣上的颂表如冬日那场大雪般袭来,铺满了整个乌黑发亮的案面,甚至连台谏都上了表,曰:陛下宽厚仁德,臣工感激涕零云云,皇帝舒展了眉头。
在第二日便唤了礼部来谈话,礼部尚书洪林从紫宸殿出来时面露难色,身后的云密脸色也不遑多让,二人脸色难看似阴云密布,在他们身上跟出来一个内侍,低声喊着:“二位,大宗伯小宗伯请留步,管家差奴婢来送送二位,”前面的人止了步,陈读小跑到二人身边做了个礼抬起头来像是才瞧见二位脸色,关切问:“您二位如何作这般模样?”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先前皇帝身边随的就是陈读。
洪林摸着胡子,低哼了一声,道:“陈都知这便是明知故问了。”
陈读低笑,不说话。
三人迈步向前走去,穿过紫宸门,洪林突然发问:“陈都知,可否给老夫透个底,官家为何突然又铁了心要去东封,先前这事不是已经按下不发?”
皇帝第一次提起是在今朝瑞雪之后,提出来时只是试探,见朝中反对官员过多,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就是前三月出了三封天书一事歌功颂德,皇帝又提起,然国库空虚,也按下不表。
今日,竟是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洪林拿着手诏去户部支钱,户部的钱他礼部还能不清楚吗,国库虽没到空壳子地步,但也差不多了,唯一一笔稍富裕的款项是予西线的,这万万不能动啊。
一动,明日云家一党的参本也会如潮水般涌来。
退一步说,就算云家不参本,那西线的官兵喝风吗?好容易稳定下来的西线,难道要将都城拱手让人?
这都是什么事啊!
洪林可不想做这个恶人,本就想在出宫的路上悄声与云密商量,但皇帝又让陈读出来送送他俩,送只是一个托词,怕是陈读得看见他俩各上了各府的马车才会回去复命。
陈读皱了皱眉,做出为难的样子,见洪林急出一额头汗,他才说:“大宗伯,您莫要为难奴婢,这官家
的事奴婢哪儿能乱嚼舌根呢。”
说完,眼神飘向云密。
洪林知是自己急不择言,就算真有什么,这陈读也不会吐露一句。何况前朝和廷宦勾结乃大罪,说到这,洪林也不再为难他为难自己,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看见尚在愁眉苦脸的云密。
云密脸色虽烂,还沉浸在昨儿得知玉玺现世的消息,以及玉玺此事皇帝已知晓,今儿皇帝便闹了这一出,很显然昨夜陈读没有骗他们。
龙心大悦。
一回过神来看见两人都看向自己,直接开口道:“大宗伯,都知,你二人都盯着我作甚么!”又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洪林知他是真没有反应过来,以手做拳咳嗽两声,环顾四周,再看了低眉挂着笑的陈读一眼,但还是忍了忍换了话对着陈读拱手:“都知留步,老夫二人还得去礼部官署当值。”
明明官家已让他俩今日下值,哪儿还用去当值呢?
“有劳都知。”云密也拱手道。
陈读也不揭穿,只微微一笑。
三人就在承天门分别。
第103章
“放肆,都放肆。”
京府难得在晌午时分起了大风,紫宸殿外的风铃铮铮作响,扰得人心慌意乱,一本奏折随着皇帝暴怒的声音砸到靠在朱漆大柱旁的起居郎头上,只惊得他着墨的手抖了抖,一滴浓墨掉落在洁白柔软的宣纸上,他面不改色的将手下的起居录补完。
将毫笔轻搁在碧玉制成的笔架上,撩起红袍,从红木团凳上起身,将掉落到一旁的奏章高高举起,跪了下去,顾不得跪下的衣摆是否齐整了,只高声道:“陛下息怒。”
另一边的起居郎也赶快起身来,顾不得多的,同样和声道:“陛下息怒。”
说完皇帝又扔了一本下来,奏章封套硬挺,如石般的套角砸到先前那个起居郎额上,锭出一个口子来,鲜血顺着脸往下滑,滑至嘴角,起居郎始终没有抬头,一直跪着。
皇帝的声音低哑沉闷,带着风雨欲来之势,“好一个夏晨明,好一个御史台,好一个知谏院,好得很。”
皇帝的脸拢在紫铜雕花香炉腾起的烟雾中,看不清晰,然后一挥袖洋洋洒洒地将紫檀璃龙首长案上的奏章全给洒了。
天子一怒。
端着茶点轻脚轻手推开门走进来的陈读看见的就是这幅模样,他嘴角微抽,赶忙将金丝楠木盘放在紫檀小桌上,匍匐跪下,言辞恳切:“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息怒啊。”
案上还余一本,皇帝看都不看,拿起便砸到起居郎面前,自己从紫檀云龙雕鎏金镶嵌东珠的椅子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人,喊:“李佑。”
跪在下方的人,正是一甲第四的李佑,本已在御史台任职的他,在云鹤调离京府后,翰林院缺个起居郎,皇帝钦点其随侍左右。
“臣在。”
李佑不卑不亢地回答,手虽酸软却也高高举起奏章。
知晓皇帝这是要发难了,另一个起居郎同样跪着进退两难,起居郎的职责便是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但如今,他和另一个起居郎都跪在这地上,若没有完整记录下来陛下的一言一行,可是大罪过。
正想着,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他控制住自己想往上瞟的眼神,直勾勾盯住靴子,头顶穿来一个声音,“起来。”
心中总算是松下了口气。
当今天子八岁东宫,十二岁登基,如此这般,皇帝的养气的功夫修得很好,很难见到发状此大气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