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210)
陈读得令,也撑着腿慢慢站起身来。
站起身后才发现前面还有一人尚跪着,两起居郎跪得近,站起身来的起居郎忙用藏在袍子下的脚去碰李佑,李佑却纹丝不动。
“宁谊。”
“微臣在。”宁谊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心中一惊,速速将腿收回来,立得笔直端正。
等了半晌没等到吩咐,宁谊大着胆子微抬了眼,皇帝眼神一点没落在他身上,铁青着脸一直盯着仍然跪在地上的李佑。
他弓着腰提着袍小心往自己的桌案前退去,皇帝要问话了,他作为起居郎要一字不漏记下来。
“李佑。”
“臣在。”
依旧是一样的说辞。
“好啊好啊,反了天了。”皇帝转身,踱步。
一鼎钟叩下来。
李佑却依旧匍匐在地上,言语真挚,“微臣不敢。”
这声没将李佑镇住,倒是将旁边的两人惊得,又跪了下去,但这次宁谊在他桌案边,他直接以手代案,以嘴充砚,在纸上龙蛇飞舞。
陈读道:“陛下息怒啊。”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皇帝眼睛慢慢横过去,“谁让你两跪的,起来。”
李佑没动,那俩人又迅速起身来。
皇帝坐回了紫檀椅上,陈读忙将茶点奉上。
“李佑。”皇帝又出声了。
李佑还是道:“臣在。”
“打开看看。”
“臣不敢僭越。”
皇帝一腔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陈读知道这是在给台阶了,可下面的人也硬得不像话,像挺拔的青松。
“怎么?还得朕亲自替你打开不成?”
屋内静默片刻,陈读为了让气氛缓和下来,他忙搭了腔:“李舍人,陛下让你看便看。”
李佑这才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猝不及防与皇帝对上,他立刻低下头,把手放下了,将先前高高举起的奏章搁在一旁,拿起了最后砸他面前的那本,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御史台中丞夏朝谨奏。
乙卯年九月五日。
臣朝言:伏惟圣明垂察,臣某职司御史,谨奏如下。
臣朝闻陛下欲行东封之礼,臣心甚忧。东封泰山即国之大事,然耗费甚巨,劳民害财,实非盛世所取。《尚书》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左传》亦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之本,在于诚敬,不在华靡。
陛下圣明,当以古为鉴,戒奢从简。
难怪,这就是皇帝发怒的根源了,李佑心中有了计较,分明昨儿皇帝脸上都只见喜悦,召礼部官员时他在身旁,只能体会到礼部那两位同僚上官的心情有多复杂。他在御史台待了几个月,夏朝是他的领头上司,皇帝会对着他发怒也并非无根无源,他将将打算将奏章合上,却一眼扫过去“御史台中丞臣夏朝”几个字后面跟了数十个签名,工部、谏院、礼部等,其中还有自己的,本应该晚几日才上奏的疏,怎么现在就上了?
以往台谏奏章皇帝不想看直接压下,看来此次是触了逆鳞了。
莫不是生了什么事?
李佑不免一愣。
他忙将奏章合上,整理整齐,放在一旁,余光却见一旁的奏章被大力甩出内页,连着两三本都可见泰山二字,他双手从膝上移下,掌心向地,叩首道:“臣知罪。”他声音却不缓不急,显得十分恭敬。
“呵?”
“上面的署名是臣亲笔。”
“好啊,朕的内臣外臣联合起来上谏劝谏朕。”
“瞧瞧,老的小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朕花多了钱,要节俭。”皇帝对着陈读笑着说,笑意不达眼底。
宁谊的笔停了下来。
陈读干干一笑,本想劝劝下方跪着的人。话尚在舌尖,就听见下方的人慢慢直起身来,叩首,接话道:
“陛下,罪臣佑启奏陛下,望陛下三思后行,如今天灾之下,民生尤艰,外患未除,内政不安,望陛下体恤黎庶,审慎用度,宜量入为出。如此,方国泰民安。臣言虽浅,情见乎辞,伏请陛下垂听,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臣佑顿首再拜。”
殿内只惊闻窗外的铁马声,风竟起得这么大。
“朕竟不知,小小翰林院竟养出此多谏臣。”皇帝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可言重了,往大的说,潜词是他们结党,多么严重的两个字。
空留三人面面相觑,陈读见皇帝转身越过李佑,忙将李佑扶起,边扶边压低声音劝说他:“陛下心意已决,昨儿个李舍人不是在场,你做此状,莫不是想效仿那云家七郎被外放?”陈读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可省省吧。”
李佑还欲再问,但陈读说完,叹了口气往外走去追皇帝步伐了。
李佑不敢追上去,正好快到午时了,也还换值了,他拾起地上的奏章,整理好放回皇帝案上,才去自己的小案上取纸,纸上那滴墨尚未干涸,他只得拿起吹吹,面对目瞪口呆的宁谊,他客气了一下:“一起?”
宁谊惊叹,收拾好纸笔,跟着他回了翰林院。
身为皇帝的重臣,
翰林院里的官员每两人有一个值宿房,宁谊和李佑一起,另两位都是快不惑的同僚。路上不免说起天子发怒的事,宁谊十分敬佩李佑的锐气,一想到这人在御史台待过,也理解。
他憋了一路,终于在值宿房里躺下了,见李佑坐得笔直正在整理起居注,他问:“秉德,你我不过一个小小郎官,你何故在谏书上签名?”
“签便签了。”李佑十分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