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274)
这人与云鹤都年少,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苏功心中余有防备,二人并肩着往里走去。
“兰卿应是还未用晚膳吧,我让厨房做些来,府上如今只我一人,所以冷清了些。”
周珮坐下,先前用到一半的餐具饭菜都被收走了,桌面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像被水洗过一般亮堂,厨房也在烧火了,一时间来不及散去的烟雾和饭菜诱人的香味顺着风飘散过来,周珮有些饿了,却还是保持着该有的风度,道:“谢苏叔叔体谅,确实还未能用膳,菜是随意用点便了,不知叔叔府上可有酒?”
府上有酒现在也不可能喝。
苏功淡笑道:“内子不喜我喝酒,故而府上不敢存。”
周珮也笑笑不语。
苏齐上来添了茶,苏功招呼:“先用点茶汤,一路从建德赶来,还是需要好几个时辰,怕是又渴又饿。”
“正是,我用了午膳便往桐庐来了,紧赶慢赶,还好赶在城门关前一刻进了城,不然恐怕得野外餐风饮露,”周珮笑道,举了茶:“这茶味道不错。”
“是我女儿捯饬的,她就喜欢折腾这些饮品,味道都很不错,冬日来上一杯,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苏功脸上尽是骄傲。
“苏小娘子?”周珮斜了眼,“听闻叔叔你才洗清罪名不久,我又听闻,苏家有两个女儿,但一个折在路上,莫非是陪着叔叔流放的小娘子所捯饬的?真是好味道,不知叔叔可否让小娘子写下茶汤配比,周某定有重谢。”
苏功脸上滑落一滴冷汗,脊背突然发凉。
他这张嘴。
这人既知道他苏家一个女儿折在路上,便不可能不知道另一个。
第140章
这人是来通判睦洲的,不聊国事不谈州情,倒在这里跟他闲扯,还问到他女儿身上,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苏功心中警惕万分。
苏功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情色来,拿起袖子掩面而泣,悲声说:“小女已夭。”
周珮歉了歉首,略表惊讶道啊:“实在抱歉,某不知晓,叔叔节哀。建德云府旁那座府邸是叔叔的吧。”
苏功用袖子印了印眼下,这才抬眼,“是。”
思索着周珮这话何意?
周珮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今日我见府上进进出出一小娘子,身边带着丫鬟,某还以为那是苏府的小娘子,也就是叔叔你的女儿。”
苏功阖上半边眼皮,隐藏在下的眼珠转得飞快。
心中一慌,却很快镇定了下来,只一点,还好没有喝酒,不然必说漏嘴。
说漏嘴的后果之大,他罪过便大礼。
菜上来了。
苏功稳了稳,待丫鬟摆好碗盏走了才看了看周围,道:“那是许转运使家的玉女。不是我家的,我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只是与内子投缘,便常来往。”
“是吗?”周珮半垂长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竟是许转运使的玉女?”
“哎!”周珮长叹一声。
“怎么了?”苏功问:“可是菜不合郎君口味?我让人换。”
周珮摆了摆手,“非也非也,叔叔家的菜可口得紧,如我故乡纯菜。”
见苏功一副不信的模样,他又笑着道:“叔叔不知,我是贫户出身,承蒙陛下抬爱,赏了一官半职,故而某对菜品这些没那么多讲究。只是,哎。”说罢,他又长叹一声,将桌案一旁的豆灯惊得乱颤。
周珮见他不信,又使筷子往嘴里放了一筷子菜,嚼了嚼,脸上露出可惜的神色来。
见苏功还是不解地望向自己,他用帕子擦了嘴上的油污,才继续说,“不瞒叔叔,我远远瞧见那小娘子便觉得像旧相识,却也不敢上前去打扰,前年开封大雪,叔叔应该有所耳闻。”
前年天不降瑞雪,恩相趁机进言建议大赦,后茫茫大雪封路,皇帝因为此灾还下了恩相的职。这场大雪,有关自家,苏功自然听闻过,他点了点头,由于心中的防备,什么“旧相识”,他不肯多谈论,只说雪。
“愿闻其详。”
“某是东明人,那场斋戒祈下来的雪花大如席,不管是官道还是小路,都给封了,某栖身的茅屋也被压塌了,某也是到了东京才知道天府尹在雪落之时便奏请了陛下‘赐钱万缗,令开封府雇车马接运滞留举子’,但不巧的事,山塌了,赈灾粮也跟着没了,朝廷派来接举子的马车也给堵上了,某只能随着难民只身前往东京,在顺天门前,遇见了一位小娘子,给了某一件斗篷,可知当时,难民聚集,人人自危,她只行好事,却未曾说明姓名,没想到竟是许家的小娘子?”
说完,又补充道:“不怕叔叔嗤笑,某得以高中便是托了这位小娘子的福,某也在父母灵位前发过誓,功成名就之时便去提亲。”
苏功心中一惊,阿言也没说过还有这段过往,会递给陌生人斗篷这事,倒是像阿言她会做的。但他面上不显露,只为等待周珮后面的话,哪儿知周珮对着随侍挥了挥手,那随侍将包袱递给周珮,周珮便将人遣走,又看向苏功身后的苏齐,苏功会意,挥了挥手,苏齐也出去了,还将门关上了。
苏功经此一案后也不似从前那般铺张,屋内只点了四盏灯,昏昏沉沉的,周珮忽地起身,绕过圆桌,“叔叔,某如今虽门衰祚薄、一事无成,但某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还望您在许转运使面前替某美言几句。”说着,他手作揖礼,弯下腰去,手过膝下。
这个阵仗可把苏功吓了一跳,怎么说着说着的对自己行这么大礼。他是上官,若是怀疑苏以言身份,这大礼便是用来试探他的,短短片刻时间,苏功想了许多,他忙伸出手去扶他,“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