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41)
云鹤修身如竹立于红木桌前,眉目收敛,眸光意味不明,操笔写了两字,缓缓点了头算是回应云飞,摩挲着玉色般手指上薄薄的一层茧,似是在思索。
缓刻,行笔如流水,苍劲如青松,书下一句诗词来——
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
是苏以言所书诗颈联。
他写下遒劲有力地“贤”字,未打句读,便停了笔。
云飞凑过来看,他幼时便跟着云鹤,照顾云鹤起居,还是随着他读了不少圣贤书。
云鹤不等他看完,便将纸折叠了起来,扔进火盆里,纸张一刹那被火焰吞噬殆尽,扬起飞灰。
他将笔洗净,负手大步出了书房。
是夜,云鹤披着广袖大氅,立于院中,远远传来鸡鸣之声,他让云飞掌灯,在书上勾画,又在边上纸书写着。
云飞定睛一看,纸上跳跃而出之字,大有银钩铁画之势,小有仙露明珠之像,收放有度。
——觜觿虎首现,出岁如浮如沈,岁后隐。
——此天象甚是不吉利。
四更初,开封府皇城楼上钟声咚咚咚响起,悠远且空灵地传遍了府内每个角落。
相隔不远的院子里逐渐起了灯,一会不到便灯火通明,院子里的人开始轰然而动,是云巩上朝时间到了。
云飞很是担心云鹤的身体,见他一动不动立在院里,还是将药端了过来,多嘴劝他,“郎君,都四更了,该去休息了。”
云鹤将药喝下,伴着远方狗吠声,看向父亲院内的灯火,轻点了头,“嗯。”
*
墨黑天色衬得星辰更明,青森如铁般夜色中有了灯火气息,闯进一丝丝明亮。
云巩及云密未及五更便带着自己心腹早早出了门,昨日午后听父亲与世翁所言语,他二人,一人心内不平静,晚膳未用,一夜忧心未能入眠;另一人面色铁青,脾气执拗,心内无法忍让,气得半宿没睡。
云巩将昨日早已字斟句酌好的奏疏折子四平八稳揣在宽袖里,拿上笏板,抬腿低头坐上了软轿。
八个敦实轿夫两两并排而行,云密在摇摇晃晃中渐渐有了睡意,撑着头在轿子里昏昏欲睡,昨夜他回院后愈发气极,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便坐起身来,穿上衣服,在书房里书写了几页萧家罪状。
云巩虽也未眠但却精神得紧,他是云家长子,好容易爬到现在这个官位坐上一坐,今日早朝就得因帝王制衡势力被贬黜,他不甘心。
依父亲所言,他也不能在朝堂上有任何辩解之言,无论对方奏疏商讨是何事他都只能默无声息接受。
云家这个大梁,他挑不起来,终究是愧对父亲的教诲。
他平静地将奏疏拿出来,展开,却未观看,只倚靠在轿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忽地,从奏疏里飘出一张薄纸,他心下一惊,忙弯腰捡起来,掀开侧边轿帘,唤轿撵旁的心腹云明递上灯笼,借着点点灯光,只见纸上苍松之劲字体书道:父亲勿忧,转圜余地尚在,可如实禀报官家,言不过甚即可。
他辨认出是自己儿子字迹,心下放心了下来,想必是昨儿午膳之后,云鹤便写好此条,将其放进了奏疏里。
一路上有都巡检之人带刀提着灯笼巡逻查探,见是云家的轿子,皆靠边行礼。
到角楼外,轿子不便前行。
云巩下轿,伴着边走边抱怨的弟弟走进右掖门,见着许多手提灯笼眼熟的官员向前行着,有偏清流之官员见他二人,忙过来嘘寒问暖几句,问老相公身体如何,病可大好,又问其修养两天身体可好了?
他只得操着一丝不露的笑容勉强寒暄着,说已都大好了。
这些人也是个个都有眼色的,见他面色不虞,便也不开口了,伴着一起前行了。
众人途径崇文院,又过右长庆门,左转直行,只见金钉朱漆文德门已大开。
他望向高处在铁墨天色下的数只鸱尾,其古朴大气之样立于琉璃瓦间,提起手上灯笼,轻轻吹灭。
进到待漏院,见王至伴着姜斗早已到了院内,小黄门给诸位官人上了茶便退下去。
他二人向长辈行了礼后才站入其中。
姜斗沉了老眼,只拍了拍云巩的肩膀,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景明钟已被敲响了。
时辰已到。
“啪啪啪”三声传出来,响彻天际。是十二殿前指挥使手持着由黄丝编织而成,鞭梢涂了蜡的净鞭同时打地的声音。
文德殿门大开,云巩云密属文官排列在左,其余武官排列在右,众大臣鱼贯而入。
只见凤羽扇缓慢展开,一驾宝辇停在如白玉般的台阶下,天子下辇。
诸位大臣已按照品级列班站齐。
云巩身着紫服,立与姜太伏寺卿之左侧,位列萧相与王夏卿之后,云密站于他之右后方。
太监们簇拥着天子缓慢行进殿内,其驾坐于文德殿上,受文武百官三拜九叩后,便有殿头官见状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云巩本想出列,刚踏出半步,便有人抢了先。
尽管朝堂上无法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声音一出,竟不是他脑中想象之人。
只见班部丛中,御史中丞夏朝优先出班奏曰,“乙卯年正月二十二日御史台中丞夏朝有本职公事状奏,昨有刑书云巩以权谋私,乱常肆逆,私结要权与地方官。又有其多事之秋,济灾不利,见内县饿殍满地,却无甚作为。臣夏朝畏陛下圣断,谨录奏闻,伏候勅旨。”
夏朝奏完,还未退下。
又有前方御史大夫楚华出列,奏曰:“乙卯年正月二十二日御史台大夫楚华有本职公事启奏,臣日闻却,参政萧术以管商权诈之术,战国纵横之论,取媚于陛下,勾结于朝臣,结党营私,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户书蔡丰,据窃公台,私吞兵粮。吏书孔韦,威权请谒,行彼公朝。臣伏望陛下乞加竄逐,以绝疑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