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池落座饮茶，略作沉吟后忽然出言宽慰龙潆，他并非东极帝君那般粗心之人：“我知你近些日子忧思难眠，可是挂念璇瑰？”
龙潆伪装的笑容逐渐瓦解，淡淡言道：“你怎会想不到，师父的仙身极有可能就是被她盗走的，守卫又身中魔伤……如此想来，倒不如不挂念她，只因再见面时，场面必不好看。”
楼池话锋一转：“那你呢？你这颗悬着的心打算何时放下？”
龙潆缄默以对，她不知该说什么。
“自止战后，每每午夜梦回，我也不免浑身冷汗地惊醒，梦中仍在战场之上，杀声震天，这一战对我来说竟比诛杀玄术之时更要煎熬。这些日子里，我也不免在心中懊悔，落得如今这个两族议和的局面，我倒恨起自己在开战之初抱着‘以战止战’之心，神族历来承担着三界荣兴的重任，倒是毁在我代掌天界之时了。”
昔年与玄术大战无数，却都是在神魔地界，并未殃及凡人，这一战闹得凡间半数山河毁于一旦，这是楼池不想看到的。
“叫你舍龙骨，确实有些委屈你。可乾定殿上，我并未否决东极帝君的提议，你可知为何？”他知道龙潆不会接话，自顾说下去，“因你日后将成为三界共主，龙潆，身为天君，该舍则舍，经此一事，你还能立下不少威信，我冒昧替你算这笔账，是值当的。”
“这些我都明白。”龙潆低声应和，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在告知楼池，她对此事并无怨言。
楼池撂下茶盏，点到即止，起身离去。
“我有一要求。”龙潆将楼池叫住，“舍龙骨救西荒是我分内之事，照理说不该提什么要求，本想等到继任天君后亲自行使命令，可我大抵是等不及了。”
她近日总觉有些心慌，每夜对着天宫无边无际的晚霞，像是这九重天没日没夜地不愿让人放松安歇一般。
“待西荒恢复往昔之时，我要你即刻下令，恢复九重天的夤夜。”
楼池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他知道龙潆早有此心，过去两人素来不睦，她自是不肯主动提的，开战之后又无暇思虑此事了。其实如今并不是恢复夤夜的好时机，魔罗海城虎视眈眈，即便恢复也应当在平息魔族之后。可他看着龙潆，到底当她是个晚辈，叫她做好比割肉之事委实对她不公，而答应她这个要求，将舍骨之事变作清楚的交易，亦能让楼池心中好受许多。
“西荒恢复如昔之时，便是天宫恢复夤夜之时。不过夜间的轮防自然也要愈发严苛些，此事便交给你了。”
龙潆点头答应，楼池这才走远。
上清宫又变得冷清下来，晚霞深深之际，仙娥悄声入内，提醒龙潆：“上神可要就寝？”
龙潆沐浴后换上寝袍，却未向卧床而去，依旧坐在榻边出神翻书，仙娥见状退下，正打算关闭房门，龙潆拂手阻止，侧对着敞开的门独坐。
今日自回到上清宫后，龙潆总觉得兰阙会来，不想过了半日，他还没露面，可龙潆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龙潆余光扫到渐近的白衣身影，不由地绽出笑容，起身迎他：“兰阙，你来了。”
兰阙同样带笑，伪装得毫无破绽，柔声问她：“时辰不早了，怎么还没安寝？”
“这几天极其少眠，不到三更是睡不着的，故而坐在这儿打发时间。”
“与魔族必定还有一战，眼下你休息不好，如何全力迎敌？”
说着，兰阙拉着她走进寝殿，直接到了床榻旁，少时她没少缠着兰阙给自己讲故事，偏要兰阙哄着才肯睡觉，如今龙潆乖顺躺进锦被中，瞪着眼睛看坐在床边的兰阙：“你今夜是带着故事来的么？兰阙，你倒是许久未哄我入睡了。”
兰阙笑道：“因你已长大了，不需要我哄了，哄这一字，是用在孩子身上的。”
龙潆说：“我总以为自己还年少，可看着当年被我救下时尚未幻出仙躯的焕锦都已长得比我高挑，兰阙，原来我们都不年轻了。”
“胡说。”兰阙抚着她的鬓边，双目柔情似水，无声将龙潆所有的情绪吸纳、化解，“神生漫漫，想你师父活百万岁，若非自行归真，神寿无限，相比起来，你的十万年也不过沧海一粟，如今与少时别无二致。”
“可我们都回不去苍梧丘了。”
话落，率先沉下心来的其实是龙潆，苍梧丘是她和兰阙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她和太初又如何回得去往昔？
第166章 碧落黄泉（04）二更
兰阙同样回避苍梧丘，抚在龙潆额间的手骤然停住，四目再度相对，龙潆本想提起个笑容缓解苍梧丘引起的伤情，不想兰阙竟说：“我已听闻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你不同我说，可是觉得我一定会知道？”
龙潆怎么也笑不出了，面色复杂，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委实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阿潆，失去龙骨，一定很痛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龙潆立刻鼻酸，不论是乾定殿朝会，还是楼池来上清宫，他们只知权衡利弊，唯独算作关怀的，也不过失骨可会影响她的神躯，可那也是担心日后的天君罢了。兰阙不同，他关心的只是龙潆——生在苍梧丘的那条无父无母的赤骨银龙，他知道她最是怕痛。
龙潆连忙将脸埋在兰阙的衣袍间，蜷缩着身躯凑近他，兰阙将她纳入怀中，全当看不见她在偷偷拭泪。他抚着她的青丝，柔声说：“我们阿潆，自小就怕痛，大抵是那时闯了太多的祸，还是不长记性。如今虽成了天族储君，还要做日后的天君，为西荒甘愿舍出龙骨，可我知道，你还是要偷偷哭的，舍骨之痛，怕是三顿鱼羹都不够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