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14)
每当我听见这些,都总能感到悲伤。主,你听。战争把所有人都变成了鬼。明明这一切发生之前他还能吃到兔子肉,可现在却已经要为喝到一碗热米汤而感到幸福。我们原本有家,但现在却站在了别人的故乡上,脚下踩着被轰炸击碎的灵魂……你听见了吗。那些士兵是真心要杀人吗,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是荣耀的吗?你看他们那大多数时候的样子——走着神的,连用刺刀或子弹把人刺穿都不能让他们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何而战,莫名其妙来到别人土地上喊着胜利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主,你明明,是能看到的吧。
然而这些悲哀的感慨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就这样整夜整夜地站着,一晚上就能冻死两三个人。那孩子总是执意要站在外围,我和太宰治只能悄悄把他围起来一点,尽可能免得他倒下。后来年轻的士兵走了,换来一个年老许多的士兵,灰胡子,神色茫茫。如果摘下那佩着军徽的帽子,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大概他也同样如此觉得,于是刻意移开视线,悄悄打着手势,指挥我们走到了仓库的后面——那里多少能避开一点风雪,不多,但足以濒临失温的我们缓过一口气。人群窸窣地发出些像是感谢的声音,可他只是转过头去,再不看我们。
我多么想对他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两相无言。然而那夜结束后,当我再见到他,竟然已经是在那辆用于处理尸体的推车上。他就仰躺在那,身上还压着些别的身体。匆匆一瞥,我仅能看清了那双没能合上的眼睛,它们已经浑浊结冰了,冷冷的灰蓝色。
我没敢告诉太宰治。但太宰治大概是知道的。
人已越来越少,冻死的,失血而死的,终于经不住屈辱自尽的。跪下求饶的和随便指认一个人妄图蒙混过关的全部被当作了笑话,然后跟其他人以同样的死法消失在了风雪中。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相识十数天的人一个个消失。有的人被推搡着从我面前经过,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有的人发了疯,跌倒在我身旁,然后又被强行拖走。那孩子已经完全木了似的,怔怔地站着,不吭声,也不动,好像那刀仅仅是砍在了一头羊身上;我依然无声地立在那里,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崩溃的。然而即便我和太宰治就这样肩并肩地站着,也依旧什么都不能说。我多想嘶吼,多想质问,多想直接大步走出人群,高声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放走他们。然而不可以。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还没有收到国木田独步传回来的讯息。一旦在这之前暴露,所有的牺牲将瞬间失去意义,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感动;一旦在这之前暴露,造成的伤亡将比死去俘虏的人数要多出上百倍,上千倍,这一整条防线都将直接沦为敌军的战线。而太宰治,只会比我更清楚此刻焊死在这个位置上的重要性。
到第二天夜晚时,人已只剩下了一半。
士兵再次赶出了五个人,那孩子,被拽出去了。那士兵宣布在最短时间内两两抱团,而落单的那个,也将成为今晚第一个牺牲品。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死灰色的,浸着冰雪。我仿佛有点忘记了该怎么呼吸。是要张开嘴吗,还是只靠鼻子就已经足够?不,都不对。否则我绝不至于因为缺氧而眼前泛起阵阵黑雾。太宰治把头低下去了,于是好像突然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只剩了我——看着那个士兵将这当成了一场多么有趣的游戏,甚至于竟然可以笑出声来,扛着枪,慢慢地踱到果不其然落了单的那孩子的面前。他起初还是站直着的,然而士兵越是靠近他便越是佝偻,越靠近他便越是弯下脊骨,最后竟哆嗦地砰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和鼻涕哗哗地流着,又很快被冻住,就这么结在脸上。
我就这么注视着他。我也只能这样注视着他。
这里静悄悄的。一群人站着,一个人跪着。仿佛一座雕塑群,姿态各异,覆满风雪。那孩子多日以来的沉默好像一下被这死寂点燃了,他开始说话,抓住什么最后的机会似的开始说话,语无伦次,前后颠倒;又仿佛被什么庞大的绝望压住了脊背,开始俯下身去朝士兵磕头。砰,砰,砰。他恳求他们给他活下去的机会,砰。他声称自己是所有俘虏之中头脑最好用的——一定能帮他们找到那该死的间谍,砰。他恳求他们让他成为他们的一员,砰。然后他再没抬起来,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磕在地上的那三声不是骨头触碰地面的声音而是打穿身体的枪响。
我可以尽我最大能力帮你们对抗敌军,他喃喃地说着,声音细如蚊呐。
——没错的。就是枪响。打穿了我们的战友,被戳瞎了眼睛的、被废掉了手臂的、被炸断了身子的战友。还打穿了他自己。那旧日的士兵的灵魂,那背着一口铁锅的年轻炊事兵,那为着同他母亲一样的女人们所遭厄运哭泣的孩子。
我不明白。我在颤抖。太宰治死死盯着地面。我试图看清那孩子低着的脸,可那里只有一大片泪痕交错的白霜,还有雪白的不甘,和雪白的耻辱。那枚小小的玉佩从他的领口无声地滑出来,坠在半空,慢悠悠地转动着,被雪地折出一点闪烁的刺眼的光斑。他的母亲好像从那里走出来了,但又好像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她们一齐呼唤着他的小名——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名字,他于是突然崩溃着大哭出声,彻底瘫软下去。
他还在絮絮地模糊地说着什么,可声音里却已掺杂进那士兵的大笑了。我把眼睛闭上,手不自觉地拽向了那内侧早已写满了音符的衣角。它们歪歪斜斜,肢体四散,却开始在我脑子里蹦跳着行走,推搡着拥挤着拼凑出了一支刺耳的乐曲;然后越到下面音符写得越密集,脑子里的噪音也就越大,最后几乎是变成了无数个尖叫的声音,放大,放大,动荡地敲打着我的头骨,冲出我的大脑,冲出我的耳朵,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