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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18)

作者: 柳暗花明又一刀 阅读记录

时间走到四千滴的时候,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什么声音,离我那样的近,仿佛就炸响在我的耳边,我甚至花了足足两滴雪水落下的时间去理解那在我耳朵里激荡的到底是什么,它怎么可以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如此——如此像他的声音。那甚至已经不能称为喊叫,而只是声带被撕裂时四溅的鲜血,是失去控制的坍倒,是崩塌的山峦和碎石。我不知怎样地生出了巨大的力气,两只手攥着铁栏杆就这样拖着身子爬了起来,开始凭着本能循着声音远眺出去。尽管两条断腿已经刺痛到仿佛马上有什么东西就要钻出我的皮肉,哪怕埋了十几根钉子的手臂给疼痛神经带来了新一轮的碾压,以至于连口鼻都仿佛被堵死不得呼吸,我也依旧试图在目光的尽头看到些什么东西——他的断肢、或者别的什么,甚至哪怕是他浑身鲜血的尸体,都可以,但至少不要让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怎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数年前那只小雀没有任何区别——我攥着栏杆的时候和它是多么的相似:我每用力向上耸动一点,它便在笼子上撞一下;我每碰响一次铁栏杆,它身体便也砸出了沉重的闷闷的一声。我的手臂在发抖,它的羽翼在震颤——可它最终啄伤了人类的手指,而我只能就这样死死地望着,望着,甚至于看守的刺刀已经距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好像下一秒我便也要被啄伤,我却最终也只能从喉咙间发出些警告的声响——我分明已比它还像一只失去尊严的野兽了……然而即便如此,无论怎样贴近,我的视线总是被那灰糊的墙生生截断,我什么也看不到,而只能就这样绝望地,站着,听着,那死一样的悲鸣慢慢小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点呜咽,慢慢地消散在了空中。我脑子里的那根神经随着声音的消失则一起断掉了,很偶尔才能迸出一点火花。直到现在为止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太宰治被审讯的地方就在我的旁边——我们两个竟然就这样背靠背地,无知觉地熬过了六天……原来我从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只是因为他从没有叫出声,而不是因为他离我太远,远到我听不见。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剩下的那段时间的。直到牢门被推开,直到昏迷的他被破布一样扔了进来,直到我仓皇地匍匐过去却没能接住他的身体,直到他就这样倒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大脑好像才再一次开始运转,磕绊地指挥着我去检查他的伤势。但其实无需再多看了,因为只需要第一眼——就能看见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和那下面渗出、已经干涸的暗红的血——这些东西我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绷带是白色的,血是红褐色的,可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想,我不敢——但是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被剜去双眼的人,因而我的眼前几乎是开始强制性地闪过那些我曾见过的场景,他们扒开他的双眼,拿着锥子,生生地刺进去,又剜出了那双眼睛,干净又利落,仿佛只是一只兔子,是的,只是一只兔子——再多的,我已经,我已经……

我落泪的同时亦在干呕,那钉子更深更深地扎了进去。军事素质课程告诉我那只不过是正常的、面对反人类暴行时身体做出的保护机制,可心脏里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尖叫着,每跳一下就尖叫一次,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了高频的嗡鸣;我不知道一个所谓的战士在这种时候应不应该流泪,但一个普通的人,应当为他朋友遭受的惨无人道的酷刑而痛哭;那是他的眼睛,那不是玻璃球,不是碎了一个就去换另一个的玻璃球……三天前他用那双眼睛为我看见了太阳,他是看见的,他应当看见的,他应当永远都要看见的,可是现在那里只余一层薄薄的肌理了,没有生命的,无论怎样的光照在上面都无法反射的……

可是他突然开口了,就在昏迷中,微微痉挛着,嘶哑着:

杀了我。

我甚至做不到跪着,而只能就这样伏在他身前;离得这样的近,手却抖得不敢去触碰他的脸。此刻的他那么冷,那么冰,就好像一捧雪。灼热的液体无知觉地不断从眼眶中落下,滴在他的脸上,那些血迹于是被稀释了,从中间晕染开来,一朵,两朵。我慌乱地去擦,连手都变得哽咽,哽咽得让我越擦,越模糊,越看不清。他还在断续地重复着那样的话语,而我到最后已经无力再去听,只是徒劳地紧攥着他的手,虚弱地安抚着:……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可是真的结束了吗?我不知道。钉子还在。我不知道这一夜过去之后我们还要面对什么,雪山,沼泽,还是那些被杀死在喉咙里吐不出去的疼痛?太宰治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了,可我分明能感觉到那脆弱的脉搏还在激烈的震荡着,仿佛与这片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了,那是活着的血,是活着的泪,是活着的怮动,是语言已经无法言说的、那同时在人和泥土上一起绽开的伤痛。

他终于醒过来时,那头的雪水,又已滴下三千滴了。

不知怎的,我总下意识还觉得他会睁开眼,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它们。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很慢地坐起来,茫然地转了头,试图去感受他的四周。然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摸向了自己的眼眶。那几秒钟我几乎是无法呼吸的,我真想去捏住他的手腕,让他放下来,让他别去摸——就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他的眼睛就还完好地栖息在眼眶里一般。然而我无法再做什么。我就坐在他的不远处,看着他沉默地垂下手,看着他开始去用手探自己的身边,仿佛是要去抓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