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20)
后半夜的时候,我忽然被铁门掼在墙上的声音惊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门正吱呀呀晃悠着——然后在我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被突然地扔了进来,摔在了我的跟前。昏睡的太宰治在猛地颤抖了一下后也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开始探我的位置,然后茫然地询问:中也,发生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安抚地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试着用手去触碰那人身上没有血迹的地方——然而那人只是艰难地喘息着,呛咳间不断地呕出黑红的血块,又忽视掉了我伸过去的手,自己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么短的期间里甚至又吐了几次血——而黯淡的瞳孔很久之后才聚了焦,和我对上视线。
我不知道为何感到颤抖,而他空白的目光在片刻之后慢慢移开,落在我身旁的太宰治身上——太宰治还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给他带去答复——然而那人的神情忽然有了一条裂缝,然后玻璃一样叮铃地碎了,那双失焦的眼睛此刻睁大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然后他踉跄到了太宰治的跟前,注视着他,很久,很久,久到连我几乎都被那眼神里蕴着的悲怮烫伤了,他才开了口,声音茫然:
……太宰?太宰,是你吗……是你吗?
太宰治怔住了——脸上那种多日以来积蓄的一层层的麻木和平静突然在这声呼唤里分崩离析,他无意识地耸动了一下,然后向前倒去——手就撑在地上,指尖浸在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的,温热的血泊之中。然后他几乎是被烫到了,手猛地缩回胸前,而整个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岌岌可危的跪姿:……安吾?
这两个字给我的震颤远比我此刻身上的疼痛大得多——我突然不合时宜地记起了那个提琴木雕和底座上刻着的字,那个仅仅在太宰治口中短暂活过两句话的朋友此刻就在我们的眼前,可在短暂的庆幸逝去之后那种悲痛更加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捂住了我的口鼻,使我突然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太宰治更加靠近他——然而,太宰治却无知觉一般跪行了几步,这一次,他踏过了那些已经变得冰凉的血泊;没有躲开,仿佛他已经与那血液一起变成了友人的一部分。
太宰治伸出手去触碰了坂口安吾的脸庞——然而指尖竟然首先落在了他的眼眶边上,他正在感受,感受友人的眼球仍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之下轻轻颤动——主啊,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竟然舍弃……竟要他为病痛宽慰,因为那是在自己身上?主,你可听到?你可垂眼?你可伸手去拨动那琴弦?
坂口安吾就这样微仰着头,栖息在他的掌心之下,神情如同祷告般带着颤抖的安宁。而太宰治的手掌轻轻向下,滑过他的脸颊;向下,抚过那些正在流血的或不流血的伤痕——然后停留在他的嘴唇上方。我知道太宰治记忆中活着的那个坂口安吾是有一个可以摸到的痣的,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仅余一点和了沙土的粗粝血渍,代替着那颗小痣,在他手心里,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太宰治的身形轻轻晃动了一下,于是身后投过来的摇曳的灯光也一并被轻轻地晃动了,仿佛那正是一双眼……代替着他,无望地、希望地、仍有微笑地,注视着。于是某一瞬间,在这幽深的蓝色监牢中,我看见了太阳的余烬……那是一根白蜡烛,火焰向上,烛泪向下。
——主已预先替我们走完这条受苦之路。一切痛苦、忧伤、刑罚、鞭打,祂都已经为我们承受了。亲爱的,将你的苦难带到主面前吧。
太宰治慢慢将手放下了。接着轻轻地、尽管哀伤却仍然安心地,微笑起来。
——祂必要为你承担。
坂口安吾遍体鳞伤的双手很慢地覆上了太宰治的手背,然后轻轻地将脸埋在他的掌心,闭上眼睛,无声地落下了泪。我不知道他正在为何而哭泣,是为这伤痛的祖国,还是为自己所遭受的酷刑,亦或是为了那双再也无法反出光来的空荡眼睛;我也不知道太宰治会不会有一瞬间庆幸自己仍在发着低热,因而他的手不会冻伤友人的脸庞,因而他能用掌心的温度填补去这五年以来友人心中被凿刻出的沟壑——然而他的手其实真的很凉,坂口安吾低垂的眼睫上都结着霜;他们仅仅是两块拥抱的冰。而我在那一秒钟里屏住了呼吸,于是他们的痛苦得以被我尽收眼底。
几乎像是回光返照一样,这场冷雨落尽之后,坂口安吾开始说话了,话里夹着呛咳,呛咳里夹着血丝。他的声带是久经折磨之后的破碎,是飘摇的风雨和龟裂的土地——我甚至感觉监牢那头的雪水已是为他准备的倒计时,滴答,滴答……他说起五年前太宰的模样,说起那张被贴身放在内兜里的妹妹的照片,说起那个做工粗糙的小木雕,说起曾经他和织田作之助一同教太宰治吹口琴——太宰治吹的第一下离坂口安吾很近,结果太过用力,两个人都差点吓得跳起来。我们于是都笑了。
他也试图安抚我的伤臂和腿,可一开口却也只余无尽的沉默;我想要询问他的伤势,可也知道那不过是徒劳。后来他便也仅仅是遥遥望向那扇窗——和那扇窗后面的灰色高墙,然后突然长叹似的卸了些许力气,身体更多地滑下来,半躺在了石壁边上。
……辗转了这么多地方,那墙真是永远都在啊。他说话间夹杂着喘息。
沉默半晌,太宰治轻声应他:雪可曾有停过?
他摇头: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