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125)
两人争吵起来,他就忍不住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仔细想来,他这些日子,对待薛鸷,似乎只有冷脸沉默与不耐烦的责骂,尤其晨起那些话,倒像是充满着恨意的诅咒。
几乎只在一瞬间,沈琅蓦地又想起中秋那夜,薛鸷莫名其妙和他说起那些“死呀”“活呀”的话。
金凤儿见他始终怔怔然地盯着窗外,有些不解地问:“哥儿?”
“下楼。”沈琅突然说,“我要下楼。”
金凤儿听出他的声调有一点颤抖,沈琅轻易不会这样失措,于是他也不敢耽搁,背着沈琅便下了楼。
身后质库朝奉与接手人忙上来追问道:“什么要紧事?”
见沈琅抿着唇不说话,金凤儿只好替他说:“没事,你二人先清点着,若有对不上的,只管等主家回来再商议。”
下了楼,沈琅便催促金凤儿追到桥边,入了夜,这周边只零星几个路人来去,四处并不见薛鸷的影子。
再望向桥底下的洛河,更是漆黑一片,沈琅隐约听见底下停在河岸边上的行船上有人在说:“大晚上的……这要怎么捞?”
“这会儿府衙也闭门了,就是报官也无人应……”
“……”
今夜河面上的风很大。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突然地,他朝那桥下喊了一声:“薛鸷。”
“薛鸷!”
金凤儿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着他喊:“大爷!”
两人的叫喊声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沿街铺面做生意的,有位好事的翁叟闻声便小跑着过来张望道:“又有人跳河了?”
“中秋节那会儿才刚从这儿跳下去一个青年娘子,一声没吭就脱了鞋袜去了,拦都拦不住。”
那翁叟顿了顿,又道:“那么年轻,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上来就说了这个,逼得沈琅脸色更差了,他恨恨地盯了那老翁一眼:“你闭嘴!”
那翁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也是好心,你这小人家火气那么大干什么?”
“怪不得……”说着他忽然看了眼沈琅的腿脚,至于究竟怪不得什么,他却也没明说。
“真就是这会子跳下去的,天又黑,十有八九就是没了,喊什么都没用,上回那娘子一家来这儿一连哭了好几日,听说那尸首还是三日后才从下游飘起来的。”
沈琅并没有搭理他,只是催促金凤儿:“去桥下,使银子叫那些行船的艄公帮忙。”
“快!”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见薛鸷手里不知捏着个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便往他们这边来了。
“怎么了?”这人开口就问,“我才刚好像听见你叫我。”
“你刚才去哪儿了?”沈琅的眼眶很红,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
薛鸷有一点懵,但还是回答道:“方才我望见河滩边好像有人在卖面人,想买一个逗你开心来着……我就追去了。”
他把那面人朝着沈琅递过去:“我原是想让他现捏一个的,听见你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只好顺手拿了一个观音。”
沈琅不说话,只是挥手将那面人打到地上。
他看上去像是气狠了,但薛鸷没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又惹到他了。
薛鸷上去握他的手,是冰凉的:“怎么了?我又错了?”
他显得有些错愕。
沈琅把那只手抽了回去,他让金凤儿回店里,后者便又懵懵懂懂地背着他往才刚那家质库的方向走去。
薛鸷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沈琅忙着,他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直到亥时初刻,沈琅才让金凤儿把自己从木辇上背了起来。
薛鸷忙抬起了他那架木辇,跟在两人身后下了楼。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悄没生息地跟在沈琅身后。直到看见了抱月楼上悬挂着的灯笼,薛鸷才终于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木辇背后的扶手。
“沈琅……”薛鸷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偏要赖在我这里?”沈琅的头又开始疼,每一个重音都会让他的头疼加剧,“你来找我,就是来害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薛鸷仍然一头雾水,他不懂沈琅忽然的愤怒。
直到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进了抱月楼,薛鸷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迟钝,只是刻意地回避,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你是不是以为我……”
沈琅没有回答他。
“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薛鸷扯着嘴角笑道,“除非老天要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自寻死路。”
“所以你刚才那样,是以为我……”
“闭嘴。”沈琅打断他,“你闭嘴!”
沈琅下意识地便想用“你死了最好”这样的话来刺他,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并没有说出口。
薛鸷住了嘴,于是乎两个人都显得很沉默。
在这阵沉默里,薛鸷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如果哪天他死了,眼前这个人不仅不会如他预想中的那样拍手称快,可能还会为他感到难过,甚至于流泪。
薛鸷其实想象不到沈琅痛哭的样子,他只见过他在榻上被逼到失控时候生理性的泪水,那是欢愉过头的惩罚。他很喜欢那样的沈琅,有种被情|欲打湿的漂亮。
在失去沈琅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靠着那样的“碎片”聊以□□。
但薛鸷并不想要他心痛地哭,不想这个人今后的梦魇里,除了惨死的爹娘,还要再多一个自己。
他又想起了沈琅方才叫他名字时,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惊恐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