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79)
上了土坡,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屋前搭了个葡萄架,这时节绿藤还没有枯败,藤叶底下缀着零星几串熟透了的葡萄果,看起来有被鸟雀啄食过的痕迹。
葡萄藤下还有一架秋千,正随着起伏的秋风微微地摇晃着。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始终没看见有人出来,于是才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绕过藤阴,想找到这屋子的窗户,只可惜她才刚到窗前,便就撞上了沈琅的视线。
沈琅手里捧着一卷书,原本正盯着窗外日光底下曳动的草叶发呆,一回神,却发现有个陌生女人兀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那女子先是怔了怔,随后才慌忙拿起帕子遮挡住脸。
方才那一眼,沈琅见她五官端正、发细眉浓,脸上匀了层薄粉,胭脂、花钿,一应俱全,俨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寨中女眷梳的都是妇人髻,唯独眼前这个陌生女子不是。
只稍一思索,沈琅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你就是沈兰么?”
沈琅说:“你是李云蔚的表妹。”
“你知道我?”李雯锦还处在一种震惊与困惑之中,方才第一眼,她心里还猜测这位娘子莫非是女生男相?可如今他一开口,俨然就是一位男子的音色,害得她心里更乱了。
“听他们提起过。”
“我……”李雯锦心里百感交集,她耳根发红,干脆转过身去,“我并没有坏心,我就是好奇,薛鸷他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我以为……你是女人。”
“我不是他夫人。”沈琅说,“也不是什么女人。”
“可是他说……他已经有人了。不是你吗?”
她背过身低头说话时,沈琅突然看见了她戴在发髻后的一支金累丝宝荷钗,这本不是什么很稀罕的首饰,只是他曾在阿娘生辰时送过她一支,和她鬓上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那天最后一面,沈琅记得卢绡云抿得乌亮的发髻上,也戴了这支金钗。
沈琅没忍住多看了那金钗两眼,忽然问:“你发上那个……是南方的样式?”
发现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李雯锦的脸颊霎时飞红一片,她抬手摸了摸鬓上的钗饰:“你问哪一个?”
“那只金钗。”
李雯锦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漂亮得过了头,连声音……竟也那么好听。她的心完全乱了,只知道跟着沈琅的声音摸到那只宝荷钗,然后拔下来,敛目递给沈琅看。
“是南人的手艺。”顿了顿,又道,“是我寿日时我兄长赠给我的。”
“你兄长?”
“嗯,我是跟他来的这里。”
沈琅盯着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发觉她的表情似乎有几分窘迫,因此他特意放缓放柔了语气:“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来这儿?”
李雯锦的眼睛倏地便红了:“朝廷派兵到南边剿水匪,我们船寨上下统共一千余人,一共就活了我们几个,阿爹阿娘全都没了……”
看见那只金钗的第一眼,沈琅心里便已然模模糊糊地生了几分疑心,可理智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荒谬,或许是他杯弓蛇影,思虑过多了。
可听见她话里的“水匪”与“船寨”二词,沈琅还是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搭扶在木辇把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忽地又问:“你兄长……叫什么名?”
沈琅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满心紧张的李雯锦也并没遮掩,脱口便道:“我哥哥叫李崧。”
“哪个崧?”
“上边一个山,底下一个松子的松。”李雯锦说完,才羞赧地抬起眼,悄悄地看他,“怎么,你也知道他么?”
她没注意到沈琅的面色忽然变得很差、极差:“你们那个船寨,是不是叫三刀水寨?”
“是啊。”
沈琅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住地往下坠落,过往的一切忽然向他扑噬了过来,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
*
夜里。
薛鸷带着给沈琅裁的那两身新衣和一碗圆子甜汤来了。他今日下山去给那位官老爷提前一日拜寿,那人留他略吃了些酒饭,回来就有些晚了。
他推开门,看见沈琅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一看,沈琅还睁着眼,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以为你今个这么早就睡了,”薛鸷把新衣裳放在床尾,又在几案上把食盒打开,“今夜是银耳甜汤,快起来喝。”
沈琅没有动。
“怎么了?”薛鸷声音低下来,“谁惹你了?听你妈说,你今日又不吃晚饭,明日我闲下来了,看来还得过来盯着你。”
薛鸷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手掌心去贴他的脸:“怎么没精打采的,不舒服么?”
沈琅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落在了薛鸷身上,开口时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薛鸷。”
“嗯?”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只要你动得了他,你就一定替我杀他。”
薛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说你会为我报仇,还当真吗?”
薛鸷终于明白过来:“……那狗官真要进京了?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是他。”沈琅撑起上半身,咬牙切齿地说,“除了那狗官,还有两个匪,一个姓李、一个姓石。是他们虐打我爹娘至死,我阿娘……被他们活生生地破开了肚皮,只因他们想看看那孩子是男是女。”
“薛鸷。我只问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