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228)
这要是在旧社会,这种离家出走的女人,管你什么原因,不被逮住也就算了,还敢回家,还敢站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似的,那必须浸猪笼,浸十次都不为过。
史小翠依旧带着笑,甚至还请王学海把她手中的蛤I蟆嗡拿下去送到五位专家面前看。
“我从小就爱唱歌唱戏……”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天生爱唱,有一次村里头来了两个“地蹦子”,一男一女,又唱又跳,手里拿着就是现在众人看到的这把蛤I蟆嗡。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唱法叫什么,这两个人为什么被称为“地蹦子”,更不知道这个长得像二胡,发出蛙鸣的乐器叫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跳得真好看,唱得真好听。只听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这两人也不进宅院,只在村口的大树下,在地上点着油灯,自弹自唱,然后求大家给点赏钱,没钱给点粮食也行。她从头听到尾,听得津津有味,连饭都忘记吃。只可惜这两人在村口只演了一次就走了。可哪怕只这一次,也在史小翠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再过几年,这两个地蹦子又来了,人老了许多,女的看起来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两人依旧又唱又跳,蛤I蟆嗡里低沉欢快的乐调再一次在村口响起。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唱几句就被村长呵斥停止。村长骂他们唱的是淫词秽语,影响恶劣,甚至还给他们按上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两人连连辩解却不得原谅,还被打了一顿,互相搀扶着逃了出去。
听到这里老袁感叹道:“蛤I蟆嗡来自于咱们老百姓最接地气,最粗糙、最直白的生活,就和南北朝时期兴盛的吴歌西曲一样,很多时候唱的歌词里确实有很多反映一些男女私情……”
他说得比较委婉,所谓的男女私情,是书面说法,蛤I蟆嗡很多唱词甚至比“十八摸”还要赤I裸,但这也是很多地方山歌普遍具有的特点。老百姓就需要这样赤I裸的情绪表达,高唱于山野之间,低吟于村落之中,舞动于人间烟火里,是下里巴人不隐藏不遮掩不象征的精神需求。
史小翠遇到的这两个演艺人,遵循于古老蛤I蟆嗡的演唱手法和内容,却在一次次演出中,被斥责,被哄撵,哪怕他们换了所唱内容,也不被接受。他们两人的处境是演唱蛤I蟆嗡所有人的处境。
再再后来,很多曲调就没了唱词,以致于只能演艺一些片段内容,想唱一出全本蛤I蟆嗡都无从演起。
所以渐渐的就没人唱了,更没人听了,形成恶性循环,导致今日很多人连蛤I蟆嗡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年的史小翠盼星星盼月亮想再听一次蛤I蟆嗡,却没听成,她悄悄跟着这两个地蹦子。
待两人走到村外,她上前拦住,塞给他们一个白面大馒头。要知道那个年代吃上窝窝头都不错了。
这两人饿极了,道了谢,忍着伤痛,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而后坚持要为史小翠单独唱一曲。史小翠连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给你们唱几句。
两人一脸惊色,哪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小妮子竟然反过来给他们唱蛤I蟆嗡。
史小翠凭借着几年前的那晚所看到听到的,给这两人唱了一小段。
这两人更震惊了。面前这个好看的小姑娘,竟然能看一遍听一遍后把调子唱得七七八八。虽然不是特别准确,可那身段,那唱腔,那神态,妥妥是个唱蛤I蟆嗡的好苗子。
只可惜,蛤I蟆嗡彼时人人喊打,他们夫妻两人讨生活都成问题,哪能再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拉下水。
他们这辈子是不会再唱了,要是史小翠喜欢,那就唱给她听。哪怕只有她一个观众。
于是,两人在村后面一个无人踏足的小山洞里,一边养伤,一边给史小翠唱。
冰凉刺骨的山洞里,地上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两个地蹦子孱弱的影子被拉长,再拉长,在洞壁上印刻成了古老壁画上跳舞的小人。好似冥冥之中,历史长河再次回溯,数万年前的祖先们刻下的文化的种子,在这里再次破土发芽。
咿呀呀呀中唱不尽的是《赠银》、《铁板桥》、《贺喜找爹》、《杜思公讨账》、《黄桂香哭墓》、《吕洞宾戏牡丹》,唱不完是蛤I蟆嗡的的九腔十八调。
史小翠像打开了新世界,每天偷偷跑到山洞里送吃送喝送药,又像个乖乖学生似的,坐在地上听这两个不是师父胜似师父的人唱蛤I蟆嗡。
“只可惜我笨,只学了点皮毛。”史小翠感叹道:“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七八天就走了。走之前把这把蛤I蟆嗡送给我。至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史小翠也曾经问过这两个地蹦子的姓名,那男人苦笑着说地蹦子不入流,他师父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要断了根,贱名不值一提。
再后来她嫁到金竹村,嫁给竹兴文。竹兴文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说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让她吃香喝辣,婚后却把地里活家里活全都丢给她,使劲使唤她。
后来她怀了孕生了小蝶,大人可以忍饿,小孩不能。没钱买奶粉的她不得已跟着乡里的红白事班子去唱曲,因为唱的不错请的人越来越多,好歹赚的钱把这个小家给撑起来了。可竹兴文不乐意了,觉得她抛头露脸的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总是不正经,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两人吵,两人打,她偷偷出去唱歌挣钱,他事后把她打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