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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99)

作者: 风里话 阅读记录

韦玉絜看着他,目光又移去那登闻鼓上,继续讲起小时候,讲到少年时……

万里之上流云翻涌,夜空时明时黯。

一墙之隔,年轻的女仵作已经低垂了头颅,从她脖颈滴落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成密密的小溪,无声流淌。

九重宫阙中的天子孤零零坐在御座上,怀念他新婚即亡、无法与他共享荣耀的妻子,双手握紧成拳,发出骨节吱呀的声响。

御史府中,临窗而立的青年遥望莲花池对岸的琼华院,想起他心爱的姑娘有好多个夜晚持笔书写,写成两本故事小札,她一生唯一赠给他的一件礼物。他却没法存留,只能毁去。

城东的昭台长街,通往菜市口的一路,泥匠瓦工收了重金在昼夜不分施工铺路。

诸人诸相,各有不同。诸法诸相,也可同相。诸相法相,源来一相。

大理寺门前的花坛边,韦玉絜将自己七岁到如今二十六,除了今夜事二十年里的全部,事无巨细,已经全部告诉了兄长。

大理寺的执掌官早就在许久前,便失了神,只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到此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唯有耳畔嗡嗡作响,皆是胞妹口中经文。

【诸果从因起,诸报从业起。前世因乃今生所受者是,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不是不报,乃时辰未到。诸人诸相,各有不同。诸法诸相,也可同相。诸相法相,源来一相……】

他自小长在寺庙读佛经观医书长大、柔弱无骨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胞妹,他吃斋念佛的母亲,他教导自己清正廉明为国为民的父亲!

他一把将胞妹拥入怀中,却又拉着她起身,“阿兄送你出去,阿兄想办法!”

话落,却又顿住口,原是瞥见了“大理寺”三字。

想起他大理寺卿的身份,想起大理寺的规训,想起他一生秉持的道理,想起他和妻子共同的理想。

他的妻子。

崔悦。

他愣愣收回目光,看面前手足,几番静默中,眼中浮起更大的恐惧,不受控制地跌退了两步,“玉儿,你、你阿嫂呢?”

“阿悦、阿悦在哪里?”他冲上去,箍住妇人双肩,根本控制不住浑身的战栗,将人晃得摇摇欲坠,却又很快挤出笑意,哄着她,“你阿嫂回家了,你让她回家了是不是?她在家中等我,我要回家去……”

他松开胞妹,仓皇转过身,却闻身后话语响起。

“她在那。”

男人回首,随胞妹素指指向的地方看去。

墙后,巷子里,不到三丈地的距离。

却是生死阴阳的距离。

韦渊清一步步走过去,看足尖浸上血,循血流缓缓抬起头,看见他妻子。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倚在墙边,低着头,仿若只是睡着了一般。

“阿悦——”他俯身唤她。

阿悦。

阿悦。

阿悦,她再也不会应他了。

唯有他胞妹的声音再度响起,她也蹲下了身,抚摸着他妻子脖颈,沾来血一点点舔舐。

他抱紧妻子,抬眸看她,她手上戒指的光芒刺痛他双眼,涌出血泪。

“阿兄,我也不想杀她的。我劝了好久的,在水榭上你也都听到了。可是你们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她也哭起来,委屈又无辜,“你们啊,平安富贵,儿女双全,有情有家后,已经在开始为理想奋斗了,要去实现那无比崇高的理想。”

“我呢?”

她抽来胞兄一只手,让他摸她的脸,她的心,“明明一样的父母生的,渊清玉絜,我们连名字都是一样的。可是我连活得机会都那般渺茫,我拼尽力气,就是只为了能喘一口气,能看一看日出,听一听鸟鸣……你们!”

男人欲要挣脱她的手,用力挣扎,但到底不是她的对手,只得由她握在手中,按去地上沾了一手血。

“阿嫂为你生了两孩子,她生产时下身流下的血,你应该见过吧,触目惊心。但其实细想还是好的,因为这是诞育子嗣正常流的血。而我,我嫁给我夫君九年,也流过这样两回血,但那是因为我怕连累他们不敢生子,只能吃药避子。我吃了好多好多药,就流了好多好多血。也是一样的流血啊,可以流完血,我除了伤他,伤己,什么都没有! ”

“我什么也没有,就剩了夫君给我的余生自由,我就要走了呀,我没想要杀人的,从前,现在我都不想杀人的……”

韦玉絜跌在地上,放声大哭。

“……你不该和我说这些,你应该把我和阿悦一起杀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韦渊清也在黑夜中嚎啕。

“我不能杀阿兄,杀了你,阿翁阿母会伤心的。我是个好姑娘,好女儿,好妹妹,怎么能弑兄,怎么能让双亲难过呢?”

韦玉絜疯癫似鬼魅,擦干了眼泪笑出声来,膝行爬向兄长,哆嗦着抓住他的手,“你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的希望。阿翁不愿带我回家,说他有你便可,你是他的长子,是韦氏的骄傲,你可以给韦氏传子嗣,扬门楣,他有你就好。阿母也说,我就是战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能完成她的大业,她总还有你承袭她的衣钵。你这样重要,怎么能死呢!”

瘫坐在地上的男人,已经在重重刺激下被抽干了心志,只搂着妻子无力地向后退去,欲逃避胞妹如刀似剑的话语,逃避她口中父母的另一重面目,避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一生。

甚至几度张合着干裂的唇瓣,想求她别再说了。

但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除了抱紧妻子,他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