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焚骨(81)
轿夫
吃痛失力,一下摔滚当街,四人相抬的雕花青帘轿子失去平衡,轰然歪倒在地,从中滚出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
少年伏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跪起,努力多次也站不起来,围观热闹的百姓们于是叽叽喳喳议论起沈侍郎家的小孙子。
有人说他相貌如何如何漂亮,像极了他的乐伎生母。
有人讨论他如何身世凄惨,才生下来没两年,生母就抱病辞世了,因为是出自妾室,又是以色侍人的烟尘女子之腹,在府中极是不受待见,一府人中,执管礼法的沈侍郎更是厌恶他如猪畜,觉得他是门庭耻辱,不该活于人世,打他礼部侍郎的脸。
人言如沸,说着说着,话题就蔓延到了沈小郎君的婚姻大事上。
有人嘲他出身低贱,沈姓上下没一个把他当人待,莫说娶妻生子了,能活到成人都堪忧。
更有人戏说他一躺三天,三天往医馆一抬,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就算是把女人送到他帐里,怕也是白费。
果真是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
众口铄金,炼的确是沈延的羸弱娇骨。
周遭密密麻麻的眼睛里,只有羡娘看见了他的无助、柔弱,看见了他想要扒开手下石砖钻进去躲起来不想给人看见的窘迫,看见了他急需要个人上前帮助的渴望。
于是,她义无反顾做了那个人。
准确来说,她不算见义勇为,而是见色起意。
因为自沈延小郎君从轿帘后滚出来,滚进她视线中的瞬间,她就被他仙露明珠般的姿容给震惊到了,他趴在地上,仿若坍塌的玉山,破碎,但晶莹剔透,惹人喜爱。
当羡娘将沈延搀扶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言以后她挽起的这个男儿由她来保护,由她来嫁,由她来为他生孩子,谁若敢在当面或背地讲他不好,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人们看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娘像个悍匪一样为沈延挺身,还被她用各种道德人伦的话讥讽,自觉形秽,渐渐散去。
然而沈延并没有因为她自损名节的帮助而心生感激,反过来还对她说教,指摘她行为的鲁莽、不知羞耻,完全丢失了一个女儿家该严守的矜持,他不想认识她,也不要再看见她。
羡娘是个执着人,他不想见她,不想认识她,她偏要去与他认识。
打听清了沈延的身份住址后,羡娘于是三天两头地往沈延居住的偏简的小院跑,因为是偷偷摸摸去,而沈延又不想搭理她,所以她只能翻墙进去,强行让他认识自己,巧言套他话,从而了解他……
一来二去,五次三番,她凭着自己的厚颜无耻,剽悍如匪,遵循着女追男隔层纱的真理就这样成功与沈延相恋上。
相恋一年,两人终于克服种种困难结成夫妻,尽管豪门里的日子很艰难,两人却始终甜蜜。
婚后一年多,两人才终于有了两血结晶,夫妇俩得此喜讯,相拥而泣。
那个孩子对夫妇俩而言,意义与寻常人家相比,实在特别——对于一个常年被病魔纠缠不能作为,整日遭旁人议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废人来说,妻子、孩子都是尊严,是脸面,是照耀生命的阳光,是活着的意义。
怎料孩子还未降世,沈家就遭了祸。
那是四年前。
礼部侍郎在一次宫廷蹴鞠赛上惹怒天宥帝,事因天宥帝当时问沈侍郎,他要纳丧夫寡嫂为妃,还要让天下人都知晓,按礼制该要如何操办,故兄的孩子要如何安置?
沈侍郎深谙天子荒淫脾性,不敢疏忽,随即在宴上将礼制律例一一禀明清楚。
弟继孀嫂,制有先例,但昭告天下人,不利名声,望主三思。
规规矩矩一席话,却触惹龙颜。
第69章 羡娘殇
皇帝当时玉爵一掷,喝令仗剑随伴身侧的苏诫当着他的面将沈老爷子的头颅砍下来,丢去蹴鞠场上给正在酣战的各世家子弟们当球蹴。
苏诫把沈老爷子拎到暴君方便观赏的位置之际,脚边突然扑来一个面貌俊秀的男子,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应召随祖赴会的沈延。
沈延腿脚不便,无法上场,是以当见祖父遭难,他一下就从轮舆上扑上前,为祖父求情。
可想头一年,无德暴君因御史大夫几句劝谏就残忍地诛斩云、池两姓千余人的脑袋,一年后的皇帝只会更加残暴,一个侍郎的头颅岂够看?
那般情景下,必须死一人方能收场。
沈延抱着苏诫的腿,不让他动手,转头向皇帝求情,求他放了祖父,他愿代祖受刑,愿做人头鞠,他的头颅年轻、好看,更值得陛下观赏……
于是,将为人父的沈延就这样死在了苏诫的刀下。
他的头颅由苏诫的手下丢去蹴鞠场上,踢来踢去,供皇帝观赏。
“我的夫!你知道他的尸身被抬回来时是怎样形状吗?”
羡娘声音抽噎,滚滚泪泉自她猩红的眼眶夺路而出,在平静得诡异的脸颊上汹涌地流淌。
云渡不知该说什么,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沈家的小郎君她知道,温文尔雅,有礼有教,虽出身不好,品行却比沈家其他子弟优秀不知多少。
早些年,他还是池胤神交的朋友,碍于身份的不对等怕给沈郎君招惹麻烦,池胤与他一直匿名书信来往,探讨诗词文章。
俩人要想见一面,只能是同时出席某宴会方可。
这件事在池府,只有她这个姊姊知晓,父母不知晓。
根据沈郎君的处境猜测,在沈府那边想必也没什么人知晓吧。
那样一个生来就活得艰难的好儿郎,没想到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