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差异(25)
“你们医院有没有傅瑞文这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从未逃离的噩梦再度将她笼罩,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记忆回到那个带着酸臭汗味的夏天,陈旧的缓慢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被风干的汗黏在皮肤上,新的汗液在上面新叠一层。床上的小孩刚哭过,傅瑞文换掉他弄脏的床单时将他抱起来放到一边,很重,一口咬在她手上,牙印到现在还在渗血。
“阿姨,我们这里是导诊台,只解答有关就诊问题的哈,”护士礼貌地回答,“您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请让一下,后面还有病人等着。”
“我找人!这怎么不是问题!”
“阿姨,挂号请去人工窗口或自助柜台,我们这里不提供员工私人联系方式的。”
女人话锋一转,趴在了导诊台上,问道:“小妹妹,你们这里一个月多少钱哦?能不能拿到这个数?”
傅瑞文咬了下嘴唇,她尝试抬腿往外走,而不是在这里多做停留,哪怕半秒。人群来来往往的医院大厅里,突兀站在中间是多么引人注目。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背负着难以托举的重量。
逐渐变大的争执声隐约从背后传来,刹那间又变得尖利清晰,与记忆中的那份融合:“好啊,你们黑心医院,我花大价钱送我女儿来读书上学,现在我们娘俩连面都见不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大家都来评评理,医院欺负我们平民老百姓咯!”
她加快了脚步往门外走,余光瞟到一个影子,忽然顿住了。
那个男人——这个年纪只能算得上是男孩,手揣着兜倚在墙上,呛人的烟气从嘴里吐出。在医院门口,四周的人都下意识地避让。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忽然从香烟上挪到医院大厅,傅瑞文所在的方向。
“傅瑞文?”他说。
傅瑞文在他转头的瞬间已经转过身,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她逐渐加快脚步,后面似乎有人跟上来,紧紧地缠住她的影子。已经有保安跑到导诊台旁,女人还在大闹:“你们等着!我知道她的学校,我去她学校赌她!找她老师、同学、校长!……”
傅瑞文越走越快,毫无意识地到最后几乎是跑起来,转身进了一旁的员工电梯。正推着药品车的护士皱了下眉头:“这里是员工电梯……”
“我是实习生,”傅瑞文说,半喘着气,补充了句,“消化内科的。”
“迟到了吧?”好在护士并不认识她,帮她摁了楼层,只说,“下次早点,这个点正缺人呢。”
楼层到了,傅瑞文先下了电梯。
现在做什么呢?他们还堵在门口吗?看这个架势应该是会再闹一会儿,刚才他真的看见自己了吗?还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很乱,思绪很久没这样乱过。其实先在这里躲一会儿,然后从医院别的小门离开就行。但谁知道他们守在哪里?万一就在电梯出口呢?或者门口?医院那么多门,却总有赌对的时候。
更何况,她刚才听见女人说,会去学校。
一阵恶寒,走神连撞上人都没察觉。对方正低头看手上的病历单,也没注意前路。傅瑞文下意识就要开口道歉,可她先闻到了花香。
这一次她嗅清楚了,是一点很淡的栀子花香味。
“傅瑞文?”颜洛君惊讶道,蹲身去捡被撞掉的纸质单据,“你怎么回来了?”
事已至此,傅瑞文只能蹲下去帮她一起捡。旁边有护士路过,见是她,问道:“小傅,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回来了?”
如出一辙的问题。傅瑞文说:“有东西落在值班室了。”
“哦哦快去拿吧。”
她松了口气,一转眼就发现颜洛君正盯着自己。这个场面一定很滑稽,两个人面对面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脚边是一地散落的单据。
“你去拿东西吧,”还是颜洛君先败下阵来,善解人意地说,“我自己捡就好——别又耽误了你回学校。”
学校,就在刚刚,这两个字已经和危险挂钩了。傅瑞文不知道她们已经找到了什么程度,但学校是不能回了。
但不回学校,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这是她在江市的第三年,她对江市依旧一无所知。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事实本也如此,她从未属于过这里,以后也不会。
“不回学校,”连自己都惊讶,她本没有必要对颜洛君说这些,她抬眼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颇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无措,“回不去了。”
颜洛君眼中的疑惑更深,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嗯,那就不回去。”
傅瑞文觉得自己好像醉鬼,消化内科最不缺的就是醉醺醺的患者。经常要清扫呕吐物,有时还会被溅到,她讨厌酒精,也讨厌沉迷酒精的人。
她没说话,于是四周好像安静下来。颜洛君站了起来,弯腰将单据一张张捡起来,影子忽明忽灭。
过了很久,久到傅瑞文以为颜洛君已经走了。她猛地站起来,差点撞到颜洛君怀里。
“你怎么……站得这么近?”她扶着墙壁,久蹲后突然站起还是晕乎乎的,颜洛君伸手扶住了她。
第四次见面,她们拿到了护士和患者身份互换的剧本。
“是你突然站起来的,”颜洛君幽幽地道,她一只手还攥着那叠单据,“现在怎么办?”
她好像很快进入了角色,哪怕什么都没有问过。傅瑞文突然相信有的人会是天生善良与热情的,会对陷入泥沼的同一人两次伸出援手。
她冷静下来,从颜洛君怀里离开,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找个酒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