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虎(158)+番外
赵虓幼时久居皇城,后离京至中都随军操练,再后来就藩顺安,对京中的市廛坊巷不甚熟悉,自是摇头。
“是叫大槐树巷。妾和表哥、四郎幼时来市中玩儿,长辈便总叫我们避开远些。”
“有何说法?”
“因此处是‘两班’聚居之处。”
宁悠本以为提到此他便该意会了,谁知他仍是一脸懵然:“那又如何?”
她暗自叹声,果真是天潢贵胄,对这坊间的隐语黑话竟全然不知。
只得向他解释:“因这巷弄内久居戏班的小官、童女,大多沦为官绅的娈tong。妾幼时长辈们总说,谁家走失的、遗弃的子女,便是被发卖到此处。大槐树巷自此也成为‘男ji女娼’聚处的代称。”
赵虓自是一脸愕然,“我从前闻此说法,还以为不过一些畸异常人者私下为之,端不上台面。照你这说,竟然是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在此地行此荒唐事?”
“百姓江湖,您所闻的不过太仓一粟罢了,还多得是叫您震惊愕然的呢。”
宁悠本是无心一句,不想却叫赵虓深思了一路。再往后逛,即便无甚可买、无甚或缺,他还是挑一二样东西,借此与店家摊贩攀谈几句。宁悠知他这是心系黎庶,便不干涉,叫顺衍和顺浈跟着父亲听看学习,自己带着老小跟在后头。
逛到一肉摊跟前,恰这阵子买肉人寥寥,他有意驻足,屠户也热情招呼:“客爷买肉?今早刚宰的猪,新鲜得很!”
赵虓视线在案上逡巡一番:“这腿肉怎么卖?”
宁悠暗笑,他哪里自己买过肉,架势倒演得足。
“二十文一斤。”肉案后那五大三粗的刀匠打量着赵虓,见他面上带疤、膀厚腰粗,随口攀谈道:“看客爷这身板,练过些吧?”
“也是使刀的。”
“哦!莫不是同行?”
赵虓挑眉:“算得,早年跟师父学过两手。”
宁悠憋笑憋得肩膀颤颤。且不说堂堂天子让人家误会成屠户,父亲若知被他这好女婿说成杀猪的,怕不是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赵虓却无所谓,反是含笑瞥她一眼,与那屠户感慨:“这行当不容易啊。”
刀匠叹声:“可不。起早贪黑,还要受官府盘剥。前些日子说要加税,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唉……”
赵虓面上一凝:“加得什么税?”
“嗐,我们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巧立名目罢了。”
“我闻说新帝推行宽赋,已减免了不少税目,尤是废除了苛捐杂税,这官府竟敢抗命忤旨么?”
那刀匠奇怪他一买肉的,何以追问起这些来。复再打量,男人左眸疤痕狰狞,手掌糙厚,虎口、指尖都覆着茧子,穿着虽与旁人无异,可莫名气魄不凡。身旁娘子沅芷澧兰,三个小郎君靴底不见丝毫泥污……不似曾为屠户,倒似蹑足行伍、刀口舔血之人。
就算真是旧同行,那如今怕也早已飞黄腾达,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怕方才说错了话,忙赔笑道:“我一介草民,哪里轮到过问朝廷的事呢?无非官人们说什么就照做什么罢了。客爷,您若不是来买肉,那还劳烦……”
赵虓只得排出几十文钱,道:“这腿肉包上吧。”
嗬,痛快。刀匠连应声好,麻利地将肉包起来递上。待要收钱,原还准备照以前的习惯一枚枚铜板吹声,却也一时愣了没有动作——这不是前朝的正德通宝,而是本朝新铸的永宁通宝。个个儿是沉甸甸、锃亮亮,丝毫铜绿都无,哪还需分辨真伪。
按说永宁通宝也铸造流通有些时日了,这般新的却是少见。心中不由惊异。再一数,更是多给了一倍。
“客爷,您数错了,这些得退给您。”
赵虓未接,只道:“年跟前了,余钱留着给儿女媳妇买些吃食。”又问,“兄台姓什么?”
刀匠眼都笑眯在一处:“姓吕。”
“往后我叫亲朋好友再来关照生意。”
“诶呀,多谢客爷,多谢!”
从肉铺离开,赵虓叮嘱顺衍:“记着此处,还有前头提过税赋的几家,年后提醒我派人再来查实。”
“儿记着了。”
一整日逛逛歇歇,待暮色漫过牌楼,泓哥儿已是打蔫儿,拽他爹衣角:“爹,走不动了。”
赵虓将小家伙抱起托在臂弯,问宁悠:“瞧你儿子这模样,回吧?”
宁悠也已走得脚痛,“好,妾也正是累了。”
“还走得动?叫王淮抱着他,我背你?”
“去去,大街上地,哪能如此。”
他笑:“那乘车回。”
“方才还在演普通百姓,转头就乘上车马了,叫人家瞧见露馅儿。妾还能走些,到了广成门再说。”宁悠拍他,顺手拂去泓哥儿嘴角的口涎。
他顺势捉住她手腕,一摸冰凉,便责:“手炉凉了也不说。”
“那您给妾捂着。”
他便一直攥着她的手没撒开。到广成门改乘车,泓哥儿已趴在他肩头睡熟了。老大老二要骑马行,夫妻俩带着老小钻进车厢。
宁悠坐下,偎进他怀中靠着,一时通身松快下来,腿脚酸痛总算得以缓解。
赵虓安顿好老小在旁,抬她的腿到自己腿上搭着放松,揽她入怀:“你也靠着我眯会儿。”
她喃:“今日辛苦您陪着妾逛了这般久。”
“哪有辛苦。”他叹声,吻着她发顶轻道:“如今我至亲至爱也就只你与儿子们了。平日忙碌,难得陪伴你们。若不是肩担着天下,真恨不得天天过得是今儿这般日子。”
宁悠抬首,与他四目交缠,各怀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