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虎(2)+番外
她将下巴缩进被子里,怀念起他还是藩王的时候。想起北方秋日的天高气爽,冬日纷飞飘落的桦树枯叶,覆着落雪的松林,他怀抱的皂角香,手掌上的铁锈味……
这些时日,她被病痛折磨时总乱七八糟地想,十余年里她伴他两征邬延,平定北方,虽未亲眼见他一统天下,一生大抵也可算完满了。
若说遗憾,或许是从未真正向他敞开过自己。
如能再有来世,撇开这些枷锁,她还能做回初成亲时那个肆意鲜活的自己吗?他们的婚姻是否也能多些耳鬓厮磨,柔情蜜意?
她在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中间几次,被细微窸窣的人声扰到,都没有彻底醒来过。直到困意渐渐离去,灯火已点上了,跳动的赤金色火光里,模糊地看到一个宽阔身影在床边坐着,她才受了惊般猛地睁开眼。
是赵虓。
宁悠愣住,怔怔凝着他。
只几月未见,却好像已过去了许多年。分别时他还是太子殿下,而今却已是这天下的主人,大靖的帝王了。
或许操劳丧事之故,他看上去轻减了许多,但身板还是魁梧。胡须覆满了他常年作战而晒得黝黑的面颊,岁月在那张英武的脸上雕琢出愈加浓烈的粗犷,整个人如一把浴血沐霜的战斧,即使左眸的灰霭也无法遮掩那斧刃般锋冷锐利的目光。
他正在他的盛年,从他身上,她感到一种巍然压迫的气势,一股扑面而来的强悍张力。比照之下,她则如一朵干枯、残败的蔷薇,飘摇着在凋零的边缘。
“陛下……”她才想起来应当行大礼,坐起来要掀被下床,却被他按住手制止了。
他粗糙温暖的手掌攥住她的,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手背,“好些了没有?”
还是那样低沉粗哑的嗓音,这一次却少了许多疏冷。
念着自己未能为先帝奔丧守孝,她愧疚得不能自已,连声解释着,泪也情难自禁地滑下来。
赵虓望着她,并未劝言,只等她哭够了,情绪平复下来,才轻轻拍拍她,说回到她的病情上:“你好好养病,早些康复才是要紧。我这回带了卞太医来替你好好看看,他明日便到。”
其实她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她最清楚不过。这些时日,神思清明时她早已做好了大限将至的准备,或许除了膝下两个半大的孩子,已没什么能让她恐惧死亡。
衍儿大了,已经跟着赵虓上过沙场,很得他喜爱。浈儿却特别依恋她,又自小体弱,她若走了,赵虓再立新后,待有了其他子嗣,他还能被好好对待吗?甚至他对衍儿的喜爱是否也会随着她的离去消解变淡?
她想要交待后事,要他一个保证,可她亦知,赵虓绝不会给她承诺什么的。
更何况,即便承诺了又当如何?他若重视这两个皇子,便一定会尽心养育教导他们,甚至给他们储君之位,将天下交给他们。若有朝一日不重视了,何时摒弃不顾也不过随他心意。
她已经尽力教导、呵护他们走到了今天,未来的路,终究还要靠他们自己去走。
“衍儿和浈儿,会来吗?”
“也这一两日便到。”
宁悠心安下来。
才说了几句话,她便乏得没了气力,赵虓见她脸色煞白,额上冒汗,忙扶她躺了回去。
“妾失礼了,请陛下担待。”她虚弱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身体的痛苦模糊了意识,灯火里他威严沉肃的模样竟然柔和了一些。
“你要撑着,过些日还要好好地受封皇后金册。”他口吻不容置喙,可是说着眼里竟然浮起一层泪光,攥着她的手下意识地又紧了些,仿佛怕留不住她似的。
她已没有力气答,昏昏沉沉地,一时回到儿时兵荒马乱的记忆里,一时又为自己半生的经历唏嘘。
杂乱的思绪不断压向她,一阵倦意涌来,四肢和身体像坠了铅似的逐渐沉下去,神智也跟着湮散,坠没。耳边他焦急的呼唤,纷乱的人声,哭声,脚步声,什么都缥缈起来。
烛火的光亮黯淡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唤他,请他万不要为自己过度悲伤。父皇刚走在前面,紧接着又是她,她实担心他悲痛过度难以支撑。
念着来世与他再做夫妻,却发不出声来,只听他哀恸地呼了声她的乳名。她挣扎着想撑开眼,听他再真真切切地唤自己一次,那声却愈发渺远,浓重的黑暗终究似一帘帷幕,缓缓降下。
第2章 梦醒见 一切如旧
醒来,四下里依旧是黑漆漆的,背后传来赵虓轻微的鼾声,身上还沉沉压着他一只胳膊。
身子似乎爽利了不少,难道是卞太医来施过针药了?可这中间的事情她竟然丝毫都记不得,这卞太医真有这么神的医术,睡上一两时日便可好转得这般快吗?
宁悠静静躺了一会,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觉出异样。
这些日,她应当在凤州的行宫,可这床榻的样式、材质却变了,床敷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纹样,乃至这般绣样的被衾,都是她和赵虓刚成婚时在顺安用过的。
鼻腔嗅到的也不再是楠木香,而是他身上干燥的北方气息。她回想起风沙、戈壁,想起一望无际的山川和大漠,想起驰骋沙场的铮铮铁骑,却就是想不起柔婉氤氲的南方水乡。
他向来是极不喜欢她熏香的,直到她随他去到襄南,因天气潮湿,被衾衣物总有潮味,他也难以忍受,这才勉强同意。可此刻她熟悉的那些熏香味道却一概消失得无踪无影。
所以,她到底是在何处?
宁悠陷入一阵迷惘,愈发想不清楚时,身后的赵虓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