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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195)

作者: 去码头搞点薯条 阅读记录

这么多年以来,总算是毫无心理负担地过了个好年。她把人生大事解决掉了!从除夕到初十,跟着程蕙琴四处登门拜年,她真是风光无限。谁都没法忽视何家新娶的二太太,尽管她不太会讲广东话,在人群中只是微笑着保持沉默。谁能忽视她呢?她的皮肤那么白,不是洋人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是中国人最以为富贵的、有光泽的粉白,她的脖颈不见一道细纹,她的十指纤纤如葱,连指甲的形状都是完美的杏仁形——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哪家的小姐。

二十多年苦难留下的痕迹,被几个月的养护彻底抹除。有时候霍眉端详自己手指上长出又白又嫩的新皮,都忍不住想起肖先生,他说她是个美人坯子,浇一点点水,她的美就会破土而出的。真是怪事!按理说,这双手干了那么多活,光是捏针使劲儿,都该把指甲盖挤歪的;冻疮又该导致骨节增生,使关节肿大。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过去就像一场梦,睡醒过来,什么也不会留下。

我是天生富贵的命啊。

威尔逊太太教会了她最简单的华尔兹,常邀她和几个女伴去舞厅跳舞。舞厅,是比私人宅邸更适合跳舞的场所,有专业的灯光、钢琴伴奏、歌手,还有很多也要跳舞的男人。太太们结伴外出,又带了下人,众目睽睽之下,是可以应邀和陌生人跳几支舞的。霍眉总抱有小地方的观念,觉得婚后再和外男有肢体接触,丈夫是定会生气的;每次都坐在一旁喝饮料,看别人跳。

舞池中,男男女女的舞姿那么曼妙;更多的人只是望过来,看百无聊赖、翘着二郎腿啜饮橘子汽水的她。

说不得意那是假的,偶尔还会有她喜欢的那一款——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嗓音低沉——的男人邀请她跳舞,她的虚荣心会在拒绝他们时到达最高潮。这一款男人,原是她做最坏的打算,嫁不到有钱人就结婚用的。譬如李五爷,寥寥几面里,他在霍眉心中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了,可惜他看不上她,让她遗憾了一小下。现在好了,现在她是何二太太,再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相比之下,程蕙琴就不太爱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每次邀请她她都不去。好不容易把她拖出去一次,她就穿一条端庄的暗黄色菱格旗袍,目不斜视地搅拌自己那一小杯咖啡。霍眉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倾身问:“真不去跳跳?不跟别人跳,我们两个搭伙。”

“瞧跳舞的那些人,都和摩根是一个年纪的!”

“可你也并不老啊。”

“你却是真的年轻。”程蕙琴笑道,“你要去,你就去,老爷不在家,我什么都不跟他说。干嘛一直陪我枯坐在这里?”

没人说过她年轻,她只在程蕙琴面前是年轻的。霍眉咬着自己的吸管,突然很期待程蕙琴再劝自己几次。在家里,程蕙琴对摩根堪称专制,她若想劝摩根穿一件桃红色的旗袍,会先发出指令“穿上”,一会儿又晓之以理“小姑娘穿亮色好看”,一会儿又动之以情“我最喜欢看你穿那一条了”;等摩根换了一套黑色的英式套装,她就嘀嘀咕咕地嚼“谁兴平日里穿黑的”;摩根若是反驳时尚如此,她则大声回嘴“什么时尚不时尚,黑沉沉的,一点气色都没有”;到了摩根决心出门的时候,她会大为恼火,强行把女儿拽回去换衣服。

可是程蕙琴对她总是充分尊重的,她说不要,程蕙琴就作罢了。

两人还会买报纸消磨时间,一份平分成两摞,读完自己的,再读对方的。霍眉就是在爵士乐、霓虹灯管和鸡尾酒的夹击下读到了这条新闻:二月十日,四川新省府于重庆成立,由刘湘任主席。“防区制”不再存在,各地将政权、财权交还省政府。

军阀打完了,被中央招了安。刘湘这个“四川王”最后也当得不对味了,哪里是土皇帝,还是成了别人的下级。这估计也不是个头,将来还有得要争。但霍眉不关心,她在英国的统治下过得挺好。世界乱七八糟,舞厅的灯光也乱七八糟,红一排,绿一排,从人脸上缭乱地飘过。

她只是高兴重庆现在很太平。

年间,老太太因为儿子不在家里过年,心情颇为不好,两个媳妇都尽量不触她的霉头。霍眉本来听广东话就听得艰难,然而香港人说的是一种广东话,老太太是东莞人,说的又是另一种口音的广东话,霍眉和她简直就没法交流,只是每天去请两趟安,两人只是点头。

唉,老太太想儿子,程蕙琴每天欢天喜地地和摩根待在一起,不知深深竹盘中......父母有没有想念我呢?

霍眉起了兴致,备好纸笔,亲手写下了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