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75)
“听到了,没当回事呗,隔三岔五夜里就放枪。”
“也是。”这小伙子是个自来熟,只见过一面,就把她拉在马路牙子上硬聊,“那个同事回来后,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把我叫起来同去警察厅。你猜怎么着?这事儿定不了罪,因为凶手把子弹取走了,没法追溯到手枪。现在警察正在处找人证......唉,大家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了,是吧?范副官也不在,没人给警察厅施压。”
霍眉心道还是得你们这种公子爷当记者啊,三更半夜追到警察厅,警察还能和颜悦色地配合采访。
虽然席芳心不在漱金,他订的报纸仍然每天都会送来。纸这种东西嘛,人人都想要,只是学徒没机会从大门口过,每天的报纸就便宜给霍眉了,擦灶台擦碗擦屁股擦鞋......多好用啊。有时候闲着无聊,还会先让席玉麟读上几段再另做他用。
第二天的报纸虽报道了此事,占的版面却不如一则征婚启事多,寥寥几笔带过去,也没说凶手取走子弹的事。
二月底,家里来信了。
霍振良的字非常漂亮,虽然因为身体不好,下笔力道也不足,但在那轻飘飘的草书中还自有一番鹄峙鸾翔、不拘绳墨的风味。只是辛苦席玉麟了,拿着那封信辨认了一个下午,总算看出文章大意了,霍眉却非逼着他逐字读。
结果刚磕磕巴巴读了一句,她就高兴地晕头转向了:振良要来巴青看她,三号早上到火车站。母亲也来,但家里需要有人喂鸡,父亲就不来了。
整个冬天她要么穿着自己那件灰色的旧棉袄,要么偷柴房的衣服穿——冬天就是最能反映出女人有多窘迫的季节啊。幸好,春天来了,那一箱花里胡哨但便宜的衣服又可以上身,只要她还够年轻漂亮,廉价感就不强。
可她年轻不了几年了。
化妆桌上的镜子上按了好多油乎乎的手指印,人像扭曲在其中,再被老黄的煤油灯一照——望着镜子,向望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霍眉不敢描眉或者涂口脂,只敷了薄薄一层香粉提亮脸色。香粉上脸后简直流畅自然到看不出来,因为是杭州孔凤春牌的,不便宜。
她披上水粉色的毛呢大衣,手提包里装着三十块钱,几乎是所有家当。
两年前的春节,她回到祥宁镇,给振良描述了巴青一家叫“四方喜”的火锅店,底料调得特别香,毛肚啦鸭肠啦虾饺啦,每一种食物的鲜味都被煮出来,再配一瓶冰镇的正广和盐汽水......把振良馋得半天没看进去书,忍不住问她,虾饺是饺子里有只虾吗?那得多大个饺子啊?
霍眉瞪了他半晌,“你在上海读书,不跟同学一起出去玩、吃东西吗?虾饺都没吃过?”
振良嗐一声,不理她,继续看书。
霍眉于是爬到床上去,掐着他只有一层薄皮的脸问:“零花钱不够用吗?”
他说够用。他肯定说够用啊,因为不舍得花钱。治病的开销太大了,读书的开销太大了,他身上坍缩出两个黑洞,全家都被吸到漩涡边上、昼夜不止地打转。这孩子心里有数得很,他的出息不能比家人付出的血汗少。
今天霍眉要请他吃很多好吃的。
向大师兄告了假,她早上六点就到了码头,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等来一辆小客船,伴随着中气不足的一声“呜”,灰溜溜地靠到岸边。舷梯放下来,乘客鱼贯而出,她也凑上前去,心脏在胸腔里越吊越高。
看到振良了,那孩子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蓝长衫,高举行李箱,被人群挤着跨过火车和月台之间的间隙。他身后跟着
母亲,一年不见,竟显现出惊人的矮小,脸皱得像干枣,身着破旧的大襟袄、直筒裤,宽阔的裤腿被布带紧紧缠在腿上、收到小鞋里去。这是为了干农活方便。反复缠来缠去也麻烦,不洗澡的时候,干脆就不解下来。
霍眉一边呼唤他们,一边懊恼:我不该敷香粉的,该敷一把炉灰。
母亲大步走来,瞅了她一眼,说:“你是越发洋气了。说在城里打工,把自己养成个贵小姐。”
她只能笑笑,要去接振良手里的行李箱,振良不给她,空出来的那只胳膊抱了她一下。他的脸色从来都发灰,唇色发乌,在成都做完手术后,气色果然好了不少,连眼睛上面常年凹陷的一块都鼓起来了。
说来这双眼睛很像霍眉,不算大,但形状很美,眼尾往上翘,笑起来的时候中部也往上弯。长在一个会使用它们的女人身上,自然是双刮骨刀;长在男人脸上,也让那张冷峻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霍眉笑嘻嘻地朝他摊开一只手。
从前每次收晚稻的时候,振良都会留下最为颗粒饱满的一支,等她回来,稻田都秃了,林盘四周茫茫一片雪白。推门而入的时候,振良会从床上爬下来,献花一样把稻穗献给她。叫她这个远行的游子不要牵挂,家里的稻谷长得很好,家乡的气候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