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102)
“老太太怎么说,凤芝就怎么做。”
老太太含笑道:“我知道你懂事。”静默一下,又道,“两个孩子总是你生的,谁也抢不走。”
不知为何,凤芝听着这话心里竟有些悚然,忽地想,老太太当年要少杉纳妾时是怎么劝六小姐的?此刻她居然心有戚戚。
冯少杉也想起了洛筝。
眼前的凤芝低垂着脑袋,身子一动不动,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看脸,宛如七年前那一幕重现。他怔怔地出神,低语一声,“我不能一错再错。”
凤芝听得一震,抬头去看他,少杉已经走了出去。
冯少杉在书房躺椅上将就了一晚,这几年的郁愤在心头翻腾煎熬,后半夜才勉强睡了会儿。天一亮他便起来,洗漱后去老太太房里,他知道母亲睡得早,起得也早。
“娘的顾虑,儿子全考虑到了,也都安排了对策,娘不必担忧,更没必要靠联姻解决。”
老太太坐在榻上喝粥,让丫头给少杉也盛了一碗,母子俩对着吃,都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她心里不悦,是对凤芝,不清楚这话是怎么传的。
“即便不考虑你说的这些,但你总也要有份家吧?”她缓缓地劝。
“有娘和凤芝在,家里摆布得井井有条,足够了。”
老太太搁下碗,不满道:“凤芝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冯少杉也把碗放下。
“凤芝伺候娘不尽心么?当年娘不就为她贤惠忠心才要我娶的么?”
老太太虎脸不作声了,儿子话里有脾气。这时候冯少杉本该哄一哄母亲,可他忽然觉得倦,意见也表明了,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冷冷发话了,“你这样,该不会是为了六小姐罢,怎么,还指望她能回头?”
冯少杉顿住脚,不说话。他从小就这样,心里有气反而话少。
“饭总要去吃,已经和曾家定好了,不去不好。”老太太叹口气,算让步。
“不去。您怎么跟人定的,还怎么跟人退了吧。”
“你……你大了,娘的话不中用了......”
冯少杉回头,不再是恭顺的神色,“人生大事,娘已替我作过一回主,凤芝我娶了,孩子也有了 ,娘该知足了。”
“我都是为了家业。”
“为了家业。”冯少杉语气陡然一沉,“当年爹许诺我走另一条路,家里交给大哥,我只管读自己的书便可。大哥走了,您问也不问就把我召回来——为了家业。婚后无子,我说可以过继,您又不许,一定要我娶凤芝,也是为了家业......现在萱萱终于给逼走了,您就这么急着找个人来替代她?!”
“我真是不懂,她对你就那么重要?”
冯少杉望着母亲,缓缓道:“因为有她在身边,我才吃得了那些苦,才肯殚精竭虑,为您守住这份家业。”
老太太怔住,分明看见儿子眼里的痛苦。
他克制着,仍是平静的声音,听上去却格外有分量。
“娘为这个家操了许多年的心,也该累了,往后,全交给我吧。”
他一撩长衫后摆,转身就跨出了房门。
凤芝在门外猝不及防,硬生生转过去面对着墙,一张脸羞得通红,心却怦怦直跳,想哭。而冯少杉依然谁也不看,径直地走了。
洛筝有些日子没见着祁静了,不知她在忙什么,连登门的功夫都没有。她又有些担心祁静,早上一只右眼皮突突直跳,更让她觉得可能有坏事临门,当然不能跟祁静说,她和宋希文都是不信这些的,听了只会当笑话。
刚巧手头有一篇小说完稿,她想先给祁静读一遍,往报社打了个电话,竟然没人听,不过下午三点,哪至于就全下班了?转念又想,也许新老板上任,有新规?
洛筝在巷口叫了部人力车,拉她去报社。车夫听她报了地址,随口问:“小姐在那地方上班?”
“不是。”
“我下午从报社那条街过来,看见好像出事情了。”
洛筝心一紧,“出什么事?”
“那我不清楚,就看见一队日本兵进去,手上还都有枪。”
报社里果然乱糟糟的,很多房间都被贴上了封条,没看见日本兵,只有员工们在跑来跑去,一个个脸上落着宛如末世般的神色,洛筝抓住一人细问,得知的确有日本人来搜查过,说他们印刷违禁品。
到处都找不到祁静,一个准备撤离的编辑告诉洛筝,“小祁今天好像换休,没来报社。康总编给日本人带走了,凶神恶煞的,什么都不说,没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呀!”
洛筝心知不妙,一出报社便直奔祁静寓所。人力车疾跑如飞,而她心急如焚,生怕晚了会与祁静错过。
人一慌张,对环境的细节更觉敏感。开春没多久,天还冷,又是阴天,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压在头顶,车轱辘滚过石板路,逢到砖缝就咯噔一下,虽然轻,一觉着好像心也跟着一荡。
“师傅,能再快点儿吗?”
“已经很快啦!”车夫气恼地回一声,但仍又加快了些速度,差点把洛筝颠个趔趄。
祁静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蓬头垢面,一只脚连鞋子都没穿牢,她没注意到洛筝,哧溜一下打她眼前飞奔过去,后面两个穿西装的便衣紧紧追着。
洛筝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使劲拍车篷,“快,快,调头!”
那车夫不明所以,嘟哝着放慢速度,接近下个街口时才完全停下来——跑那么快,哪里能说调头就调头了?
等到转回去时,洛筝堪堪地望见祁静已被那两名便衣扭住,很快开来一辆车,他们把她往车里一捺,远看好像给吞进怪物肚子似的,车子呼啦一下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