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26)
“奶粉根本不够。”她告诉洛筝,“大一点的孩子都是吃奶糕。”
奶嘴刚刚碰到婴儿的小嘴唇,他马上不哭了,一口咬住拼命吸吮,眼睛半眯着,忘我投入而神色冷漠,转换如此直接,没有一丝过渡。洛筝先觉得好笑,细瞧又有些悚然。
有段时间她想孩子几乎陷入疯魔,热情彻底燃透后便只余下灰烬。她依然是喜欢孩子的,但不敢再接近,只把他们看作一种美好的象征——与她无缘的美好。而此时,上百个孩子展现在她眼前:柔软、邋遢、贪婪。他们本该更可爱的,但这里只有残酷的生存竞争,每天都有婴儿死去,他们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唯一的武器是哭喊。
那孩子的眼皮动了动,目光朝洛筝一瞥,仿佛有心灵感应,她再次震动,对这小小的生命充满了畏惧。
祁静勾着头看这小东西进食,她显然没有像洛筝那样胡思乱想,神色中含着浓烈的母性的慈爱。
“这些孤儿都是战争留给上海的后续产物,你说日本人统治中国会比中国人自己管理自己更好,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呢?”话是对中村说的。
中村缓慢地说:“可以把他们,交给政府特别的机构来养,他们,是国家的财富。”
祁静撇嘴笑,“事实是,这些孩子正靠着民间人士的集资才能活得下去。你们经营的那个政府肯拿钱出来照顾他们吗?还有你说财富——你们真这么看待我们中国人的孩子?”
中村默然,他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抱起一个哭泣中的孩子,低着头仔细观察,面色凝重。
洛筝再次感到别扭,这回不再因为他是日本人,而是他对待婴儿的样子与自己一样笨拙。有些人可能天生与孩子无缘。她觉得她应该释然了。虽然这么想终不过像个心理安慰——究竟她是因为当不成母亲才对婴童有排斥感,还是反过来?
“中村人很好,就是脑筋有点死,被他们天皇洗脑了,以为日本什么都比中国强,即便来侵略中国也是正确的。”祁静悄悄告诉洛筝。
“他到中国来做什么?”
“在正金银行当职员,他是名古屋大学的高材生。”
“你跟他很熟?” “嗯,我们几年前就认识了。”
“你,喜欢他?”
祁静笑了,“我是不会喜欢上一个日本人的。”
她的语气更像宣誓,而非陈述事实。
洛筝回去时,冯少杉已在等她。车停在巷口的路边,两名保镖候在车前,一见她过来便去开门,须臾,冯少杉从车里钻出来。
“都办妥了,人过两天就能放出来。”
洛筝岂止是感激。
“你打个电话来就行了,何必跑这一趟,等很久了吧?”
他笑笑,问:“上哪儿散心去了?”
洛筝说了去育婴堂帮忙的事。提到孩子,两人一时沉默,曾是彼此共有的痛,后来又变成洛筝一个人的。
“我得赶紧去告诉奶妈一声。”
少杉忙拦住她。
“我来的时候她刚巧也在,我找了辆车直接送她回嘉定了。”
洛筝再次道谢,又问:“疏通起来不容易罢,那些钱够用吗?”
她尤其怕少杉掏腰包资助她们。
“足够了。只是找人颇费了些周折,让你多等了几天。”
“上楼坐会儿吧。”洛筝心知欠他太多,主动邀请。
少杉却还有事,见洛筝放了心,便翩翩然走了。这是他一向的做派,帮了人绝不居功自傲,更不愿据此谈条件,洛筝却恨不能立刻还他的情。
过了几日,少杉又差人归还了洛筝交给他的那些财物——奶妈的当日他就还了,怕洛筝推拒,所以延了些天。
洛筝默默地把东西收好,不然还能怎么办?
从表面看,她简直毫无损失,奶妈也是。可都是有代价的,这代价以后全得由她来偿还,除非她决心做一个厚颜的人。然而她哪里有选择,明知找他必是这样的结果。
奶妈难道不清楚?人情都是债。她朝着窗外的不知是谁冷笑两声,算作对心底羞愧的掩饰。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并不总能带来愉悦,有时是负担。
出嫁前洛筝就掂量过,料定少杉对自己不至于差,只没想到两人感情会那么好,人人都说她福气,她自己也醺醺然,那时年纪小,不知道有句谶语叫“情深不寿”。
如果可以重来,她是否宁愿少杉对自己冷淡些?
第十四章 :《凝视》三
雨桐用小楷抄《圆觉经》,小环在一旁给她研墨,不时歪过头来看一眼,很是赞羡。
“小姐的字儿越写越好看了,难怪姑爷怎么都看不够。”
雨桐顿笔,慢条斯理蘸墨,嘴上道:“字写得怎么样和心情大有关系,只有心情好的时候这字写出来才好看。”
小环听了抿唇直乐。
“你笑什么?”
“姑爷每天回来,见着我总有两个问题要问,头一个是,少奶奶今天忙了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她心情好不好呀?”
雨桐也笑,“你都怎么回他的?”
“我就把小姐一整天干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给他听,姑爷有时候说,嗯,今天没淘气,有时候笑着叹口气,唉,又淘气了。”
“他说我淘气?”雨桐有些不服气,“他自己也没多稳重,你忘了前些天他把我一本书藏在衣柜里,害我好找。”
那本书还是小环帮忙才找到的。
两人正说笑,老太太身边一个叫秀兰的丫鬟捧着个布包袱进来。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