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32)
两人疯笑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在持续的说笑中逐渐感觉到睡意,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谁也不记得了。
冯少杉正站在院子里检视工人晒药,吴梅庵匆匆走来。
“二少爷,有个日本人求见,说是陆军特务处的,叫羽田一郎。”
“羽田一郎?没听说过这人,他想干什么?”
“说有事要和你当面谈。”
冯少杉微微蹙眉。
梅庵便道:“要不我找借口把他打发了?”
冯少杉想一想,摇头,“还是去见一面吧,先弄明白他的来意,免得日后再来找麻烦。”
羽田一郎背手站在明善堂的会客室里,欣赏墙上那几幅字画,明代山水,笔墨写意,他不太懂,只知道若是真品会很值钱。他是个中等个子的日本人,身材壮实,喜欢穿军服,出门腰间总要佩把军刀,身边带两个随从。从军带给他最大的好处是地位得以迅速提升,在兵库县乡下种田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不认为是自己运气好才有了今天,许多好处得靠自己去争取,要有一个敏锐灵活的头脑,及时抓住机会,凭这些,他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得志农民的命运。
听到脚步声,羽田转过身去,门口的男人看起来矜持温和,有点像中国戏文里的白面书生,或许大学讲台更适合他,总之不像个商人。他微笑,心头拂过轻松之意。
“冯先生?”他会说中文。
冯少杉点点头,一边走进去一边也打量他,羽田三十来岁的模样,有张棱角分明的脸,胡茬旺盛,虽然剃干净了,下巴还是青色的,目光尤其锐利,微微泛出一点寒气。
“不知羽田先生为了何事突然要见冯某?”
羽田朝他一欠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羽田贸然登门,实为奉命来与冯先生协商,有关药材分成事宜。”
一口汉语虽然生硬,口齿却清楚,又是所谓的中国通。
“分成?”冯少杉预感不祥。
“正是。”羽田自觉落座,手一伸,反客为主,“冯先生请坐!”
冯少杉一撩长衫后襟,在他对面坐下,伙计的茶也跟着送来了。
羽田开门见山道:“我们替冯先生算过账,你现今采买一船货进上海,再转手卖出去,照市价可翻五至十倍不止,如果不是靠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你哪有这等发财机会,饮水思源,冯先生总得有所表示吧?”
冯少杉神色镇定,“该交的税费明善堂均已交妥。”
“呵呵!冯先生可有想过,你能在上海安安稳稳做生意是因为什么?”
“安安稳稳?”冯少杉轻轻一笑,“半年前我的货船入港时被无端扣了数月,之后小儿又被匪徒绑走,不知这安稳之说从何而来?”
羽田面色泰然。
“这其中的误会不是都已解决了?如今全上海的药堂,就数你们冯家市面最大。也没人再敢骚扰你们,你可知道原因——我们特务处一直在暗中给你提供保护,而冯先生你,迄今对我们没有过一点点感激的表示,实在令人失望。”
“冯某在此谢过……”
“很好!”羽田一拍几案,“那么分成之事......”
“分成之事,我早已和内藤大佐谈妥,如有变化,也需通过大佐方能协调,否则,便是冯某擅自违反与大佐的约定。”
羽田面露不耐之色,手掌在空中用力一拂,“内藤大佐是海军的人,与我们陆军无关!”
冯少杉道:“我只是个生意人,对贵国内务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当初内藤大佐与我讲定,所有税务相关事均只需向他负责,羽田先生如有疑问,我看还是找内藤君先商议妥当为便。”
羽田某次与同僚吃饭,席间提及中国人的伪善。
“他们总有一百个理由告诉你事情有多难办,即便答应了你也要小心,因为最后不见得会照办。且他们拒绝你时的态度也都极好,原因也很无奈,让你没法子不接受。”
羽田不屑,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手执皮鞭,有何畏惧?
然而眼下,到底还是让他碰到了这样一枚钉子。
面前这个冯少杉,大约就是令同僚们最头痛的那一类人。羽田在心里冷笑,茶也不喝了,他朝冯少杉一竖大拇指,“冯先生骨头够硬,敢和陆军顶牛,有种——咱们来日方长,告辞了!”
冯少杉低头踱着步,缓缓朝吴梅庵道:“听说最近有不少陆军特务处的人到处敲诈勒索,不想敲到我头上来了。我拒绝了羽田,这很可能是个祸患。”
“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也意思一下?”
冯少杉绝然道:“不行!给了这一家,会有更多苍蝇找上门来,你知道日本人在上海有多少特务机关吗?大大小小数几十家!”
梅庵出主意道:“夏先生和陆军方面的人倒是很熟悉,不如找他给那头递个话,给咱们通融通融?”
冯少杉止步,细细想了想,仍是摇头。
“咱们一向清清白白做医药生意,不宜和一个烟土贩子走太近。真要有什么事,我还是找内藤给我解决。”他轻吁了口气,“这个羽田来者不善,特务处又惯会使用流氓手段,你最近要格外留神家里,多派些人守备,上上下下都关照一声,没事别随便出门。”
梅庵一一应了,见冯少杉仍是沉吟,心知他还有个牵挂,便默默等着。果然——
冯少杉站在桌前,手指敲着桌面,低声叮嘱,“你给赵大海配把枪,少奶奶孤身在外,若是叫羽田发现了她的身份,危险。”
“少奶奶这气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现在这样保护起来太不方便,我担心会有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