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8)
雨桐好久没见过他了,不觉多瞧了他两眼。梁一亭穿着学生装,人长高了一大截,身板格外挺拔。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十八岁了,据说明年就要出国。
她追上去问一亭:“你去我家吗?”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了她好几眼,才“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
“你去找钰姐吗?”
他不回答,反问雨桐:“你怎么一个人回家?”
“本来是小环接我的,今天二姨娘让她去绸布坊拿块料子,我等不及就自己回去了。”
“你经常这样么?”
“嗯,反正也没几里路。”
“我记得你家有私塾,你怎么跑外头来上学了?”
“彭先生教的东西我娘早教会我了,她看不上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的,一定要我去上新学堂。为这事还跟爹爹吵嘴。不过我娘一哭,爹爹就答应了。”
梁一亭笑,“你喜欢新学堂吗?”
“喜欢啊!学堂里老师多,同学也多,还有许多好玩的课程,彭先生就只会教古文。我最喜欢地理课了,吕老师上课会抱一块小黑板来,先确定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讲河流,一边讲一边把河流画出来,再讲山川,然后是城镇,讲完了,地图也有了!”
雨桐说个不停,她喘气的功夫,梁一亭道:“果然新学堂比家里好,话也多了。”
她走起路来还和从前那样一跳一跳的,两根辫子不断打在肩膀上。梁一亭陪在她身边,像个家长。
“你娘对你真好,我有个妹妹想入新学堂,母亲反对得厉害,只能在家做女红,偷偷读点闲书。”
雨桐忽然不跳了。
“女人是不是可以用哭来谈条件?我娘每次要爹爹答应什么,总免不了哭上一回。”
这问题把梁一亭难住了,他笑笑说:“也许吧。”
雨桐叹气,“可我就哭不出来,我娘有时候生了气打我,小环说只要我哭几声,她肯定就不打了,可奇了怪了,我越是着急想哭就越哭不出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雨桐和小时候比,一点都没变。”
“我娘也总这么说我……是不是不好的意思?”
“没什么不好。”
谢家大宅眼见着就要到了,梁一亭脚步慢下来,雨桐觉得奇怪,“你不进去吗?”
他踌躇着,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钰姐今天在家呢!”
她这么一说,梁一亭便又继续朝前走了。
雨桐觉得他心里像藏着什么事。吃晚饭时,夫人和他说话,他不像平时那么对答如流了。钰姐似乎也留意到了,情绪始终不高,有点愁眉不展。
雨桐纳闷,打算吃过饭问问钰姐到底怎么回事,可等她回房换了衣服再找过去,丫环说钰姐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小环告诉雨桐,梁一亭要去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读大学。
马萨诸塞,波士顿。这些地名雨桐很陌生,透着一股子神秘,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美好的东西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开始想象波士顿的样子,街道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这种想象在她的成长岁月里经常发生,不止想象波士顿,她想象一切能够引起温暖情绪的东西,仿佛在心头栽下一粒种子,它生了根发了芽,成为一种在精神上帮她远离苦闷的力量。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十二岁的雨桐还顾不上这些,她奇怪的是钰姐为什么不为梁一亭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这一留洋,跟钰小姐就离得远了,最少四年后才能回来,谁知道在外面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听说出洋的学生都开放着呢!”
“钰姐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去?”
“太太不答应呀,说没结婚就在一块儿传出去难听,可要是现在结婚吧,年纪都还小,会影响学业。其实还不都是借口,太太不就是看不惯老爷宠钰小姐嘛!况且,这件事若是由梁家提出来倒也还好,太太即便不乐意也没辙,偏偏那位二少爷闷口不提,太太这声口可就响亮啦——人家不说,你主动贴上去,像什么话嘛!也难怪钰小姐不高兴!”
雨桐不说话了,她不算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识到的尽是些无奈事,就连钰姐,她以为在这个家里无所不能的女孩,原来也有碰壁的时候。
第五章 :宋希文
再去周四俱乐部,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动机,仅仅因为有过第一次后,面前的壁垒仿佛被拆除了,跨出去变得容易,更何况洛筝也找不到拒绝祁静的理由——她有的是时间,偶尔还有寂寞。
这一回,她走着去。
上海的弄堂就像迷宫,又四通八达,踩着青石砖慢慢走的感觉真好。静安寺附近治安尚可,但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
一个身影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回过神来时,套在手腕上的小包不见了,里面备了些零钱,不算多,但她还是受到惊吓,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又一个人影从她身边飞过去。
眼前的场景像演电影——穿深褐色棉外套的年轻人把另一个着灰布短衫的小混混按在地上,夺下他刚抢来的手包,又胡乱揍了几拳,小混混便跌跌撞撞逃走了。
“太太,您的包。”
走近了才看清他不算年轻了,三十五六的样子,身手如此麻溜利索,显然练过。
洛筝道了谢,要给他钱,男人不收,摆着手往后退,“应该的。”
他有点害羞似的往前走,步履中透着不安,后来竟小跑起来。
洛筝叫住他。
“什么事,太太?”
“冯少杉让你跟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