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姗姗站在床尾看她,有某些时候觉得,阿嫲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这个躺着的面目模糊的人,是她不认识的人,是这些机器的一部分,一个人形零部件。
等翔安的亲戚们流水样的带着水果篮和保健品礼盒来看望过一轮之后,病房恢复了平静。江姨接她放学来病房的时候,她又站在阿嫲床尾,渐渐生出了些别的疑问:阿嫲还要这样躺多久?会一直这样躺下去么?她躺着舒服么?还是不舒服?她知道爸爸已经好多天不去上班了么?她是不是明天醒过来?或者后天?
阿嫲不知道她这些疑问,她是联结在这些机器和设备上的一个人,人形零部件。
姗姗那时才第一次,有点隐约明白,这世上有些事,靠努力也没用,只能靠等待。
然而这时候,姗姗的妈妈和女儿想法相反,她从来相信,事在人为,以及让仇者痛、自己才能快的深刻道理,在最好的时候下手,是她永远的准则。她打电话给元钦:“我想好了,算了,咱们就别耗着了,尽快把离婚手续办掉,姗姗不会受影响的,她已经长大,知道我们的情况,她早习惯了,咱们也不用自己骗自己。”
元钦那时从病房里出来,远远站在走廊尽头接电话。他听时,沉默着,但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他回身望了望病房门口倾斜出来的光。“行,你在厦门么?”他没什么多余的话,低沉的声音,“在的话,明天上午吧,民政局窗口见。”
“好,那就说定了,等手续办好,你就自由了。”她说。
他没回应,挂断了电话。究竟是谁的自由,他想她清楚。
竹音下午来时,他拉她到病房门外,“明天上午,你来替我一下,我要去一趟民政局。”
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他点点头。
“这时候?”她问。
他点头,“对,她提出来的。没什么,她既然要求,我们就了结了吧,什么时候不要紧。”
他们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午后的春光正盛,灼灼带着樱草香,擦着他们的袖口,射在墙壁上。竹音明白,这位马上要变成前任的田太太,真是好算计,这时候赶着把手续办了,把她自己摘干净,还能翘着脚看看,正需要人手照顾老人的田元钦怎么享受第二春,又顺便看看,“第二春”女士怎么在这权利义务交错的家族里立足。
她让出便宜儿媳的好位置来,让他们结婚啊,结吧!赶上给江女士伺候瘫痪在床的新婆婆的好机会,真是一出叫人求之不得的好戏。爱萍在自己办公室踱着步,兴奋得有些等不及了。
竹音听元钦说完,微微点了点头,“该来的会来,随她吧。”她说。日光映着她半边身体,窗外是如火如荼的春光。
第二天中午前后,元钦回来时,竹音正站在病房的窗台边替他签字,见他走过来,她做了个“嘘”的动作,让他悄悄地,别出声,护士就在隔壁,等会儿来收单据,别让她知道,她代签。
元钦于是站在一旁,等她签完,他接过来拿在手里。
关于他上午在民政局办理的事务,他们同时都没提起。晚上,在住院部的楼下,有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他们在上面走一走,那天有月亮,但是也有云,医院的路灯光,亮过月色,走在光里的人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光。
元钦请好了护工,他不能一直不上班,病人病着,也许要病很久,活人活着,注定要活很久。不过他还是常常医院、单位和家,三头跑。竹音现在会去接姗姗放学,她是举手之劳,抱着好朋友间帮忙的心情。被帮忙的人,也怀着这同样心情,感谢她这样的好朋友,雪中送炭。
一个月的冷静期过了,他去拿了证,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压在充电器下面。
有天,竹音送了姗姗去医院,回来时,元钦开车,他们三人一起走过街口的花店,三姐伸头出来打招呼:“回来了!”
元钦客气地点点头,竹音停下来,和她闲话两句,要明天新到的小向日葵。三姐满口答应了,又似笑非笑地小声问她:“怎么样?你们俩什么时候办事儿?我给你们预备红玫瑰。”
竹音听了,也跟着笑笑,笑笑别人也笑笑自己,“那,你可得预备久一点,花期短,别放坏了。”
三姐没听懂,可竹音已经走远了,绕过了大门,不见了。
姗姗有天放学回家,吃饭时,隔着盆热气腾腾的鱼汤问她:“我爸喜欢你,他看见你总是很高兴,会笑。”
竹音正举着小碗给自己盛汤,点点头:“嗯,喜欢我的人多了,不只你爸。”
“啊?真的?”姗姗是小女生心态,觉得男女喜欢必须是一心一意的,错位一点儿都不行。
“那当然,街口花店三姐的老公,卖鱼的大黄、彩票店的男老板,他们一看见我,也都笑,都是喜欢我。”竹音兀自吹着汤,低着头,肯定地说。
姗姗听了撇嘴,“那些人,长得没我爸一半帅。”
“帅管什么用?又不是下象棋,数他最大。”竹音教导她。
“你肯定也喜欢我爸,”姗姗觉得自己越来越懂大人的世界,他们都是一群口是心非的人,“要是我爸妈离婚了,你会跟我爸结婚么?”
“不。”竹音放下汤碗说。
“不结?”
“不结!”
“为什么?”姗姗问。
“结婚很不好玩的,你看我和你爸,各自都结错过一次,很难玩。”她一不小心,说了实话,想想,别把小姑娘带坏了,回头找补:“不过呢,结婚也有很多好处,没结过的人不知道,要试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