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这天关了店门,不营业,坐在巴掌大的后院里,望着天。仁杰终于没有再抱着手机,他端了杯热水来,塞在真美手里,不经意扫了眼她的脸,心里惊骇了一番。她竟然老得这么快,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在“小港家”的后院里,她露着小腿走出来,他站在荔枝树下面,觉得她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女明星。
“我想回去看看。”她忽然说。
“回哪儿?”仁杰明知故问。
“回老家,我还有栋房子在那儿呢,我想去看看。”真美还是望着天,天边有一道流云,自由自在地飘着。
“那房子,值不了几个钱,而且也卖不掉,没人买。”他不耐烦,最恨她提老家的事,他是死也不能回老家的人。
“值不了几个钱……”她重复着,在嘴里念叨,她知道他不肯花钱给她治病,也知道已经是晚期,花了钱也治不好,“我不卖房子,你放心,我也不卖这爿小店,我不治了。我就是想回去看看,看看熟悉的东西……”
“有什么好看的,”他不屑地说:“你不想想,有谁指望着你回去?”
他这么说,倒也是,况且,也许黑毛还在那儿盘踞着,不过,都到了这时候,她还怕什么?!“我不管别人,我也不怕谁了,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真美说着,收回目光来,在椅子上坐直了,贴了心要回去的气势。
“不准回,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他语气凶狠起来。
“我就要回去,谁也拦不住。”
“你试试,你敢走!你看看你病得这幅熊样儿……”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累病的!你天天好吃懒做,我现在累得要死了,你说这种话,你拍拍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女人哭喊起来,凄厉地响在半空。
“累病的!你得的是什么病,你自己心里没数么?不是和那些野男人搞出来的,你当年上县医院干嘛去了,你当我不知道!”
“你他妈,再说一遍!”
“说的就是你,你就是搞男人搞多了,搞烂了!”
“咣”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墙上的声音,像梦碎,也像梦醒的声音。
真美还是回老家了,她拿条丝巾包着头,不再是为了漂亮,因为头发掉光了。她走在镇子的前街上,没人认得出她。她心里失望到底,她变得这么多,确实是要死了……
经过郑家的鱼铺,她放慢了脚步,门面换了,她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丹红卤味”,她望着,心惊了片刻。
想想,快步走过去了,没敢再转脸去看。
她回到“小港家”,本以为满院子都是草,破败的没法看,可其实不是,院子里小花圃整理得一如当年,她逃走时。
客堂还开着门,她走进去,有股陈旧的发霉的气味。径直走到虚掩的后门,有个老妇人,弯腰在浇菜园,后院里原来她种花的地方,改了菜园子,五颜六色挂着果。
“七姑。”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七姑抬起头,愕在那里许久。
真美像个客人,被请进厨房里喝茶。
“老板娘,你怎么回来了?”七姑觑着眼睛朝她脸上端详,她因为家里和儿媳妇不和睦,已经搬来“小港家”住,住了好些时候了。
真美惨白的脸,笑笑,没多说话,她也说不动。
就听七姑说,说郑家的孩子死了,郑老大的船在远海,出了事故,翻了,人救回来,瘫在家里好几年,去年也死了。
“哦……”真美只听着,不怎么回应。
七姑又说:“你怎么一走就再没回来,咱们镇上划了旅游区,现在生意好了,可惜你不在,我不懂怎么弄啊,白白便宜了前头那几家。”她说完,看老板娘没表情,没多考虑就接着往下道:“我给你说,郑家遭了难了,死了男丁不说,上头那家海带厂老板到郑家闹了几回,朝他们要钱,把鱼铺都砸了,说是小许卷走了厂里的好多钱哦。”
“好多钱?”真美忽然开口问。
七姑说到这儿,被她一反问,才想起来,是哦,老板娘就是和小许私奔的啊……她噎住了,没往下说。
“他拿了厂里的钱?多少钱?”真美身体前倾过去,追问。
七姑心里纳罕,他卷走的钱,你还不知道么?不是落在你们俩的口袋里去了!“说是,十几万块,好多钱哦。”她说。
真美听着她说出的数字,胸闷得喘不过气,好半天,垂着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手肘支着桌面,缓缓说:“七姑,我回来了,我要住在这儿,但我也住不了几天了,我得了癌症,晚期,好不了了。”
“啊!”
她接着说道:“你照顾我些日子,也不用多久,等我没了,这房子就归你,你留着养老用。”
“老板娘……”
真美摆摆手,叫她不要说别的话,感谢的话,保证的话,她都不想听,听见的也不做数,她再也不要听了。
真美站起身,朝前面院子里看,还是喜欢前面,她载的那几株美人蕉,七姑没把它们铲了改菜园,真好。
她走过去,在那里长长吸了口气,海风里仍旧带着腥气,她却觉得好闻。
七姑站在门廊下看她,看她绕了一圈,慢慢走回来。
真美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黑毛呢?他放出来,还在镇上么?”
问得七姑一呆楞,好半天才回想起来:“黑毛从那年被抓,就没回来过,听镇上人说,被抓到省城去,关起来了,判了好多年,说是到他老,都放不出来喽!”
真美站在海风里,听着,站着不动,正落日,斜晖从她背后射过来,暖烘烘的,把她人影拉长在墙面上,细细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