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一个字一个字看完题目后,就懂了。
题目问:以工代赈比直接发粮好在哪里。
陆安拿手指轻轻点着卷子,陷入思索之中。
这道题比较简单,常见的思路她能列出至少三种。
比如:以工代赈既能解决灾民生计,又能创造公共价值(如修水利、建道路),避免直赈钱粮的单向消耗。
比如:组织灾民参与工程可防止其流散生事,同时通过集体劳动增强社会凝聚力。
还比如:劳动使灾民从“被动受助”转为“主动自救”避免灾后因群体性绝望而选择报复社会/或者形成依赖惯性,造成国家负担。
但是这三种……尤其是前面两种太常见了,想要获得高分,不能往这方面想。她敢笃定,这个考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前面两种思路作为核心。
……
陈季明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三年后再来了,但看到今日份的第一道策题时,默然良久,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卷子上的墨字突点,几要喜极而泣。
这题!
这题他会啊!
不就是问以工代赈好在哪里吗?这肯定是好在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且增加水利建设的同时,还能控制灾民流动,不让他们闹事吗!
终于!他也能秒了!
……
陆安思索片刻,把核心定成了:以工代赈,既可以避免灾后群体性绝望,还可以让灾民通过劳动换取报酬,避免“嗟来之食”的屈辱感,唤醒民众的人格尊严。
在这个大核心的基础上,再稍微延伸一下小核心,比如节省钱粮,比如维持社会稳定。
确立好书写方向后,陆安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在遥远的徐州,徐州知州早就在按照陆安指点的这个核心在做事了。
“这陆九思怎么搞那么多麻烦事儿。”
徐州知州和自己的幕僚嘀嘀咕咕:“以工代赈嘛,我也不是不晓得这事,直接让灾民去挖石炭,每日给钱粮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要我们等灾民到了之后,又掏钱给他们洗浴,又换衣服鞋子,还发什么……餐票,让灾民凭票子领钱粮,做这么多麻烦事有意义吗?”
幕僚摇摇头。
他也不懂,但是:“按照对方说的做吧。这陆九思明显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咱们不做,就是咱们挨训,做了,万一出了错,那就是陆九思的问题,与咱们无关。”
徐州知州点了点头,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张五家走出澡堂的那一刻, 望着蓝天绿树,再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麻衣和搓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他的人生里,他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古怪,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他是一个灾民。
但在灾难到来前, 他只是温州海边的一个普通渔民, 早起打渔,腰间归来,打到的鱼送去鱼行,由鱼行统一用比较低的价格购入。
如果只是这样, 倒也能活得下去,只是吃穿方面有所欠缺。但, 渔民加入鱼行就代表着默认接受鱼行的统帅, 成为行户, 而朝廷有需要时, 是可以以低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向行户征收他们的货物。
法律上来讲,行户缴纳免行钱, 就可以不用被征收货物, 可实际操作会是:行户缴纳免行钱的同时, 被官府征收货物。
也许某些地方碰到好官并不会如此,但张五家以前所在的镇子, 镇长便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地方官。
为了不被征收货物, 张五家只能够时不时上门给镇长送礼,点头哈腰求镇长高抬贵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张五家也这么干。
在天灾来临前,他才刚勒紧裤腰带,给镇长家连送了五天的鱼,第五天还几乎一天没吃东西,海水涌上岸,冲垮房屋,他掉进水中的那一瞬间,将近两天未睡觉的疲惫,还有财产全被海水冲走的崩溃,在刹那间贯冲了他的大脑,他突然不是很想活了,只想沉进水里。
可惜他也没死,他活了下来——那种每日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进,每天都有撑不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死去,饥肠辘辘,精神疲倦,内心的绝望充斥着心灵,如果这样算是活着,那他确实活了下来。
在温州时,知州是个好官,粥水基本能发到每一个灾民手里。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但说来奇怪,张五家最期待的不是粥棚领取粥水的时候,而是每日衙役将他们聚集起来唱歌的时候。
歌声很难听,唱歌也要花力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五家唱得特别起劲,他发自肺腑地祈祷这个活动不要取消。
然而,光是唱歌似乎还不够,他的心好像被蚂蚁爬进去了,密密麻麻啃噬着,一股子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随着其他灾民被迁往徐州挖石炭,来到徐州的第一天,徐州衙门特意空出一家大澡堂,让他们去洗澡。石炭将洗澡水烧得热热的,他们脱去破烂陈旧且无法遮挡身体的衣服,泡进热水里,烟雾腾升,挡住了他们身上的泥垢,泡软了,上桌子一搓,泥巴哗啦啦地掉,好像什么脏啊臭啊的都随之被搓掉。
洗澡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猪圈里的一头猪,洗澡之后,他恍惚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人。
洗完澡,有新的麻衣麻鞋送过来,头发不再打结,没有了虱子,干干净净还散发着皂角的香气,然后是干净的布巾,将头发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