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旉不吭声,只是把一叠纸张放到魏乾谅眼前,一份一份地拿起来,像是在看什么儒家经典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又把它一份又一份地放下。这期间,一直用手压着魏乾谅不让他动弹。
然后才说:“阁下为人不孝,且祸乱天下风气,人人得而辱之。”
这轻松、戏谑又闲谈的语气,听得魏乾谅直皱眉:“我何时不孝,又何时祸乱天下风气了?”
第五旉拾起最顶上的那张纸,读道:“魏郎求学他州,不论寒暑,日夜苦读,每日只食一餐。十年不曾归家,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便投之涧中,不复展读。”
“如今魏郎功成名就,此事迹便也流传出去,赢得一时美名。”
“只某不懂一事,还望魏郎解答——你见有‘平安’二字便丢弃家书,可万一家书写的是:家中平安,只一事打扰郎君读书……”
第五旉说到这里时,停了声音,好生欣赏了魏乾谅那愕然模样,这才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是得了美名,可若天下学子都学你,那谁来赡养父母。若因着未把信件看完,不知家中出事,不能见父母最后一面,如此后果,谁来承担?”
“员外郎,你说呢?”
第117章
员外郎不想说, 他完全没想到第五旉会拿这件事做筏子。
好歹毒的心思!
屏风后人影晃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来。
第五旉也不是真的需要魏乾谅回答,他只需要师出有名, 然后:“来人啊!”
一群小太监走了进来。
第五旉松开手,慢悠悠地站起来,起来时还不忘拾起那一叠纸:“魏员外郎不孝父母,污浊风气, 打他二十大板, 以儆效尤。”
说完,扬长而去。
身后是板子打肉的声音,还有魏乾谅的哀嚎和痛骂声。一开始还有力气骂,打到后面就只有哀嚎了。
*
在柴稷眼里, 陆家,还有九思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个婚约, 还不知会不会愿意履行, 在此等情形下, 魏乾谅一直在那里舞陆九郎是他佳婿, 实在让柴稷厌恶。
陆安不知道魏家作妖,更不知道第五旉体察圣意,出来收拾了原身的渣爹。
她一心吃火锅, 甚至因为火锅的香味, 吸引来了一个学子。
那学子全名殷阁, 也是此次省试的考生,学识渊博, 人也聪慧, 对于儒家经典研读颇深,还精通道学与名学。他为火锅而来, 却与陆安相谈甚欢,两人一见如故,当场谈了《论语》,说了《毛诗》,又延伸到《左氏春秋》,从句子释意说到个中义理,句句是妙解,道道是深思。
殷阁也十分震惊。眼前学子瞧着年纪应当是比他还小几岁,却是掩卷能诵,熟识儒学不算,还精通玄学——也就是《周易》与老庄。
而且这方面的精通是他自愧不如的那种。
两人越谈越兴奋,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而陆安的学生们懵逼地坐在一边,感觉好像把他们的谈话听进了耳朵里,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仿佛被两个天才隔开了。
殷阁:“我此次省试考的是经义科而非诗赋科,选的是大经《周礼》,兼《仪礼》《易》这两本中经,兄台呢?”
陆安告诉他:“我选的是诗赋科,本经择的是《易经》。”
殷阁“哎呀”一声,叹道:“兄台怎选了诗赋科,大薪在诗之一道已至末路,少有拿得出手的,比之唐诗差了不止一截。”
陆安当然知道,隔壁世界唐诗宋词这个称呼多响亮,反过来看,其实就是指宋诗不如唐诗,苏东坡的词名震千古吧,苏东坡的其他文章震古烁今吧,但他的诗比起词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纵观整个宋朝,再没有诗人能达到唐时李杜的高度。
陆安正要说话,就听殷阁又说:“当然,我不是说兄台的诗不行,而是……兄台怎偏偏撞到了那陆九思!”
陆九思本人:“嗯?”
殷阁不知他面前人就是那“陆九思”,只是叹道:“本来兄台对经义了解之深,在经义科必能夺得魁首,可诗赋科……那陆九思之诗,已达李杜高度,这怎么比得过?若你是只要能榜上有名便可以的性子也就罢了,但我瞧兄台亦是心有傲气。”
殷阁觉得真不是他小瞧面前这位兄台,他自己还不如这位兄台呢。只因那陆安陆九思的实力实在令人恐惧。
——那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会随便作一首诗就是流传千古的佳作?
“尤其是那两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写得真真是好,将离别写成凯歌,实在让天下学子提气。不瞒兄台,此前新旧党争,朝政被搅成一团脏水,今日你上台将我政策全部推翻,明日我上台将你政策全部推翻,分不清魑魅魍魉。我本已对朝堂失去信心,只觉入了官场便是前路茫茫,可当时听得陆九思此诗,感受到其中的豪迈与壮志,我才如当头棒喝。”
“纵它宦海浮沉,处处风波恶又如何,只要怀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襟抱,区区云山万里算什么!区区流言蜚语、小人算计、前路荆棘又算得了什么!我自不愁知己。”
殷阁说到这句诗时整个人都慷慨激昂了起来,一改此前的沉稳情态,眼底灵光湛湛。
说完后,他看到新认识的兄台含笑看着他,也是说:“我也是这般觉得的。”
走吧!向官场走去,若是心有抱负便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那也证明了你曾来过这人世间。
“史书一笔当有我。”她这般说着,只有寥寥几句,不如殷阁那样长篇大论,但殷阁突然有一种感觉,眼前人必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