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翻了架子上其他书轴,发现架子上书轴虽多,但近百卷竟然只写一部《乐府诗集》。
于是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架子,又去下个架子看,这次架子上摆的是裁好的纸张,旁边也有标签,连价格都有,拿起一看“蠲纸一张七十七枚”。
火速放下,又去看下一个架子,“糨纸一张三十八枚”。
也不便宜了……
陆安走完整个纸铺,发现这里面最便宜的是雷州纸,一张售价八枚铜板,相当于四枚胡饼的价格。
好像不贵,但她不可能每次只买一张。
——而且现在她身无分文。
略微思索片刻,陆安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一声:“主人,铺中可有废纸,能否均我几张?”
——这个时代还没有老板、掌柜这样的称呼,客人对店主人都是直接喊“主人”。
那高高胖胖的店主人听完陆安的话,盯着她看了数息,随即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大龅牙。
然后。
陆安就被赶出去了,附赠一句“大早上进个穷鬼,真晦气”。
陆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叹了一口气,继续厚着脸皮去找下一家。每进一家纸铺就问一次有没有废纸,能不能送她几张,一家家问,每一家都是连连摆手。
陆安也不意外,就算是有废纸,纸铺估计也是要搬去碎纸捣烂重造的,这样造出来的纸叫“还魂纸”,卖的也不便宜。
到了第十六家纸铺,看着十分破旧简陋,墙壁灰扑扑的,架子多处凹陷、破裂,纸张倒是看着很新,陆安拿手去摸架子,没有灰尘,想必店主人每日擦拭打理十分用心。
但陆安想了想,还是转身打算走。
——总不能讨纸讨到不富裕的人家里。
然后被柜台后面的店主人叫住:“兀那郎君,可是有什么难处?”
陆安拱手一揖,道:“本想讨些废纸来练字,但看主人家也囊中羞涩,便不好张口。”
店主人一怔,视线落在陆安手上,那里有雪天冻出来的疮,再看陆安身上的衣服,边缘多有绽线,便猜这是一位贫民学子。
店主人便问:“郎君可有功名?”
陆安摇头:“尚未参加解试。”
店主人又问:“既然家贫,为何不去图谋生计,反而四处讨纸,非要求这个学问?”
陆安想了想,说:“在下如今孑然一身,虽也有亲人,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试着搏个前程,鱼跃龙门。”
店主人笑道:“郎君虽小,口气倒不小,科场年试图鱼跃龙门的学子多如牛毛,可真正成龙的,屈指可数,多的是人糊里糊涂从年少考到白首。”
陆安只道:“事在人为,待在下真的考不下去,要饿死了,自然便会放弃了。”
店主人说:“可你如今,连份纸笔都没有。”
陆安眨着眼睛,重复一遍:“事在人为。”
店主人失笑出声,复又再次打量起眼前郎君——这人做着讨纸的事,却一点都不忸怩,一派落落大方,眉眼未语先笑,很是俊雅。
店主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物,心中明了,像眼前这种脸皮厚,做事不择手段,又敢想敢做,气质偏生也非同凡响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有不小的成就。
便道:“这样,我给你出一道题,如果能答上,我店里的废纸都送给你,还额外给你一些旧笔粗墨,但你若答不出来,便请出门。”
陆安再次拱手:“还请出题。”
店主人沉吟片刻,徐徐道:“既然你要鱼跃龙门,没有学问可不行,你便说道说道,学问是何物。”
陆安想也不想,琅琅出口:“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店主人很是惊讶:“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人的话语?”
陆安面带笑意:“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店主人哈哈大笑,起身从后面小门出去,不一会儿,竟是抱出来一个箱子,打开给陆安一看,里面叠满了废纸,还有着答应她的笔和墨,笔尖都分叉了,墨也闻着有股怪味。
陆安粗略一扫,那纸的厚度至少也有千张了。于是万分感谢:“在下姓陆名安,行第为九,多谢主人相助,来日定当报答此恩。”
店主人笑而不语。
店门口经过好几个白衣襕衫的书生,谈笑自若,针砭时弊,眉宇间飞扬的气质十分夺目。他们身边还跟着好几个书童随从。明显家资不薄。
店铺不大,他们经过时恰好听到陆安说会报答的这句话,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重点是看她身上半旧不新的衣服,还有手背上皲裂得十分厉害的皮肤,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这些公子哥儿倒也没揪着她嘲讽,只是发出一声嘲笑,便好似眼高于顶,就要扬长而去。陆安瞧了他们一眼,也没吭声。
——白襕是举子的常用款式服装,这一群公子哥儿,全是举子,已经通过了解试。
随后,就见本来要走的举子们,位于中央那人眼尾扫过店中书架,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转身快步进店,拿起一本《忘秋诗集》翻了几页,惊喜道:“烦主人告知,可是忘秋先生又出新作了?”
店主人笑着说:“有新作,也有旧作,各为半数。整个房州,只我家有这书。”
那举子毫不犹豫:“多少钱!我买了!”
充斥着财大气粗,没想过讨价还价的气息。
店主人咳嗽一声:“我这书,特意采用了白口、双栏的版式,纸乃椒纸,不俱虫蚀,墨为‘墨仙’所造之墨,遭湿不败,就连那字,也是拓印了一位书法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