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109)
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
忽然,隔着头顶层层海水,她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雾蒙蒙地传进来,像是谁在唤她——
“唐——”
她心中一喜,原本已经无力的腿又生出一股蛮勇,用力一蹬——
她蹬得那样急、那样狠,想要一脚踹开那头咬住她的怪兽。
身体随着蹬力冲出了水面——
“唐——”
更清晰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她回身四顾,游艇上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布莱恩。
不是肖恩。
但——
看见同伴的感觉,驱散了那股绝望的孤独感,她好像又活过来,奋力游过去。
也许肖恩也在上面——
一只救生圈被扔在她面前,她一把抓住,被拖向游艇。
待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一把拽住布莱恩的手,迫不及待地——
“肖恩呢?”
她急切地举目四顾,游艇上,也没有肖恩。
她精疲力竭地瘫软在甲板上,同样精疲力竭的布莱恩也红着眼睛,看着她。
四目相对,都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只有惊惧。
“你没有看见肖恩?”
“我晕过去了,被你的喊声叫醒的……”被卡在座位下让他逃过一劫,布莱恩惊魂未定,“醒来你们都不在船上……”
“肖恩——”唐清沅抬起头,天空空荡荡,蓝得寂寥。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滑下来——
这一天,游艇停泊在海面,哪里也没去……
直到黑暗将海面吞噬,直到晨曦重新照亮大地,直到狂暴五十度的飓风,再次占领这片海域……
唐清沅,仍然没有等到她的肖恩·沃德。
她又一次失去了肖恩·沃德。
也许,这次失去,就是永远——
四年了。
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到八十岁,四年的时间也占据了他生命中的二十分之一。
四年的时间,无疑是漫长的。
可是对于静静躺在奥克兰中心医院病房里的肖恩·沃德来说——
时间是静止的。
是的,时间对于无知无觉、依靠呼吸机才能维持心跳的植物人来说,是最苍白的存在。
也许死亡反而更真实。
四年——
对于孩子和年轻人来说,四年也许快如白驹过隙。
可是,对于独自一人生活在太平洋海域最偏远孤寂的失望岛已经1497天的唐清沅来说,却无疑是漫长的,漫长到她以为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因为在这1497天里,她的身边没有肖恩。
自从四年前,肖恩的灵魂在海面上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返回奥克兰的唐清沅,当晚便直奔医院。
病床上,孤零零地躺着的肖恩并没有消亡。
他还活着,还能呼吸。
却不再能醒来。
尽管布莱恩认为,肖恩的脑电波已经被奥克兰海洞吞噬了,他永远也不可能醒来了,可是唐清沅仍不肯放弃。
她孤注一掷地向学院申报了蓝眼信天翁的课题,申请常驻失望岛,直到金刚和海洋之心性成熟后,返岛生育后代。
她以跟踪第三代蓝眼信天翁为借口,固执地留在了岛上。
她要等他。
她相信那个传说,相信失望岛上时速150公里的飓风,会送逝去的灵魂回家。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她一个人生活在遗世独立的失望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新生的信天翁。
在她的亲自看护下,朱莉和皮特又生下了一只小蓝眼睛。
她陪伴它成长又目送这只蓝眼睛小姑娘飞向遥远的天际线……
她给它取名——紫罗兰。
那是她的肖恩曾经用温柔的声线,轻轻吟诵过的诗。
她甚至等到了自己的博士学位。
等到了布莱恩最新研究成果——信天翁的大脑,在失望岛磁场的影响下,真的可以与人类的脑电波产生微妙共振,使其暂时滞留其中。
可是她仍然没有等到肖恩。
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失望岛上春天的花、夏天的云、秋天的落叶与冬天的雪……
也独自面对无边的寂寞和孤独。
一年又一年,希望越来越渺茫……
失望岛如同它的名字,日复一日用失望凌迟着她。
每一日,她行在无人的荒岛,如行在地狱。
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过去那一年,她与肖恩在岛上生活的点点滴滴,才能支持自己与这个荒凉的岛屿和平相处。
然而——
太阳升起又落下……
当她潜入野湖时,当她一次又一次蹲在草丛中,吃着乏味的压缩饼干时;当她独自撑起避雨的帐篷时;当生理期疼痛准时报到……
那些攀山的路上、风雪弥漫的荒野、海边的礁石群……
那往日陪伴她的浅唱慢吟的歌声、漫不经心的语调,甚至揶揄的玩笑,都只能无力地回荡在记忆的深处……
记忆越鲜明,孤独越锋利。
每当绝望的情绪逼近,想要她放弃时,她就会想起——
想起在奥克兰海洞袭来的那一刻,肖恩紧紧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
那一刻,这微弱的触感,就会无限放大,为她照亮一个又一个孤单的夜。
只要一想到,她在与他分别的那一刻,甚至没来得及看看他的眼睛,没有唤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没来得及与他道别,她就心痛不止。
无望地等待,和岛上暴烈的信风,摧折了她年轻的面庞。
她乌黑的发,有了淡淡的霜色,面颊越发清瘦。
只有那挺拔的身形依然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