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11)
一直泡到手指皮肤都皱出无数个川字,唐清沅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钻出来。
风一下就把她吹透了。料峭春寒借风还魂——她几乎是跳着扑到灌木丛边,捞起毛巾裹在身上,牙齿还在拼命打架,“肖恩,请、请你转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了。”
风送过来肖恩的谎言:“放心吧,我的视力没那么好!”
唐清沅抬头看看远处,被黑暗笼罩的大地,连星光都是稀薄的,她连他在哪里都看不清。
她放心地脱下湿淋淋的背心短裤,以超光速换上干燥厚实的外套——可是黑暗中,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裤子在哪里。
糟糕——
“肖恩,我的裤子被风吹走了——肖恩?”
唐清沅绝望的喊声刚吹到风里,风又从另外一边送来肖恩肆无忌惮的闷笑。
“喂,肖恩,你倒是帮我找一下啊!”
“唐,我说过,你要当作这个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即便隔了重重夜色,唐清沅也能听出肖恩低缓声音里的幸灾乐祸。
他总是这么无情,铜墙铁壁一般,让人钻不了空子。
她俯下身,顺着风向,光裸着两条被风吹得冰凉的长腿,在地上一阵乱摸。
“这边——”肖恩终于看不过眼,“你自己来取,我站远一点。”
唐清沅只能连蹦带跳地循声扑过去,捞起被吹到草丛里的裤子,胡乱套上。
“奇怪,你怎么能看到我的裤子?”清沅满腹疑问。
“因为我有一双信天翁的眼睛。”远处再次传来肖恩的笑声。
“该死!”唐清沅懊恼地低语。
她想起信天翁的眼睛构造特殊,即便高翔在天空,也能看见黑暗中大海潮汐下鱼虾的鳞光,这也是让它们能在夜晚捕食的天赋。
但随即,唐清沅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并无恼意。
遗世独立了数万年的失望岛上,第一次响起了温暖的笑。笑声,是孤独症患者的良药。
尽管失望岛上并不缺少生命,这里有海鸟、象海豹、海狮、企鹅,昆虫、鱼虾,各种植物,有些生命体甚至是岛上独有的……但没有一种,能够发出笑声。
那笑声,被风一吹,传遍了整个黑墨墨的岛屿,传向空旷的原野,回荡在每个幽暗的角落。荒凉的孤岛,在这一刻迎来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悸动。如果闭上眼仔细聆听,你会听到失望岛那颗苍老沉寂的心脏,扑通、扑通随着这些笑声跳跃的声音。
经此一役,回去的路上,那种沉闷感也像被大风刮走了一般。
两个人肩并肩一路蹚着草,边聊天边往回走,那感觉就像散步……自从有了飞行器,人类大概已经放弃散步这个行为很久了。此刻,唐清沅忽然有种回到旧时光的浪漫体验。
走到宿舍门口,肖恩竟然邀请她道:“来我房里坐会儿?有东西给你。”
唐清沅好奇地点点头,一点也不对他设防。
她能肯定,像肖恩这样的容貌,根本不需要占女人的便宜。而且因为长年在野外工作,她自信对男女之间的距离把握得很好。尤其是科研工作者,大多在营地间亲密无间,有一种动物般质朴的默契与信赖。
因为远离都市,没有名利的纷争,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反而变得简单。有时候甚至连性别都是模糊的。
肖恩的房间和第一天她误闯进来时没有任何变化。床上摊着睡袋,扔着衣服、书和笔记本,乱翻在书桌上。
“别客气,桌上有蜡烛。”他吩咐。
唐清沅在桌上摸了打火机,点燃一根蜡烛。橘红的暖光小小一粒,豆子般亮了起来。房间里没有风,那“豆子”便挺住了,徐徐扩大,拉扯出明亮的焰光。
肖恩在床上坐下,指指凳子。
唐清沅毫不客气地坐下,“你要给我看什么?”
烛光下,这个中国姑娘的头发湿漉漉的,浓眉下的一对鹿眼也湿润、闪亮,一滴水珠挂在她的刘海上,顿住,顺着她脸庞滴下来,然后从纤细的脖子滑下去,越过锁骨,融进米色衬衫的绒布里,晕出一个椭圆的水渍。
他抬头,用下巴指了指抽屉,“自己拉开。”
唐清沅拉开抽屉。
“有个绿色铁罐子,看见没?”肖恩身子后倾,一半脸藏在阴影里,一半脸在烛光里跳跃。
唐清沅拿出罐子。
“打开,取一些,涂在手上。”他继续吩咐。
唐清沅用力抠开铁罐的盖子,发现这是一盒护手用的凡士林霜,黄嫩嫩的膏体像上等的奶油一般醇厚,用手指一按,软软的、滑腻腻的,瞬间便塌下去了。
她取了一块,犹豫地望着肖恩,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手有裂口了!”他说。
清沅这才明白过来。岛上风大,她又从早到晚待在户外,手指不少地方都已经皲裂脱皮,看起来红彤彤的,像生了冻疮。她忽然便有些感动。除了小时候,没有人再关心过她这些细节。她低下头,慢慢将那块软黄的膏体涂抹在手上,仔细地把一个异乡人的好意揉进肌肤里,留在心里。
“抽屉里有本书,对就是那本。你翻开,有张照片。”肖恩说。
她用涂过护手霜后变得柔软的手指,翻开一本厚实的鸟类大全。她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不知被反复触摸过多少次,已经被人手上的油脂彻底污染了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艘船,船舷上停了一只信天翁。
乍看之下,这就是一只普通的信天翁——纯白的身子,翅膀边缘有一圈优雅的、已淡得看不清了的黑纹,粉色的嘴喙、眼睛——哦,是的,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