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10)
尽管肖恩就站在唐清沅的身后,可是她却完全看不见他。就好像他是暗夜中的精灵,那样安静自持,不动声色。
“你去哪了?”唐清沅听见黑暗中,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小,像个怕黑的孩子。于是她又故意提高声线,让声音重新成熟理智起来,“你去哪了?”
“游泳。”他说,那声音软得滴水,简直要令耳朵受孕。就算不听话里的意思,光是那道温柔低沉的声线,就已经是诱惑了。
“游泳?”她的声音再提高八度,“哪儿可以游泳?海里?”
肖恩看着黑暗中的中国姑娘,看着她脸上镇定自若的假面,被自己这句话迎面一击,震得粉碎。
她的眼睛即便在暗夜中也有光亮,虽比不过千里迢迢之外的星光,甚至比不过黑暗海潮中鱼虾的荧光,但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那光里,有震惊,有喜悦,甚至还有饥渴。
他太知道,长期不能洗澡时,那黏腻的皮肤对清洁的水的渴望。那种渴,是沙漠中的旅人对绿的渴,是失眠者在漫漫长夜里对梦的渴,是孤独的男女对爱的渴。
他曾经都尝过,所以他懂得。
“想去吗?”他决心放她一马,给这个岛上唯一能给他的寂寞解渴的女人一点好处。
这时他还不知道,这一刹那的善念,将改变他的命运。
一想到被清冽的水包裹着肌肤的感觉,唐清沅心里最后一点防线和矜持就都崩塌了。两周没有擦洗过的皮肤,一寸一寸地骚动起来,火烧火燎地痒,仿佛每个皮屑都想逃离。而头皮更是瞬间就绷紧了,每根发丝都是渴的、痛的、焦灼的。
来不及犹豫,没有丝毫挣扎,她听见自己干干脆脆的声音:“我去!”
“游泳池”是半里地之外的一个天然野湖,其实叫作池塘更贴切。水面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和齐腰深的荒草,远远看过去密不透风。如果不是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从云头钻出来,映出些许浅淡的水光,谁也不会发现这里。
唐清沅拨开草丛,探头望过去,水面被风吹出绸缎般的褶皱。
“是融化的雪水和雨水,干净,但冰冷!”肖恩站在远处说,“你最好热热身再下去,如果腿抽筋,我可不会来救你。”
唐清沅在黑暗中对他回眸一笑。那笑容从黑暗中溅出火花,灼痛人的眼睛。
她脱掉外衣挂在灌木上,只穿了背心、短裤,稍稍热身后便欢呼一声,纵身跃入湖中。星光下,她纤细健美的身形,如一尾灵活的鱼,啪的一声清脆入水声,一摆尾便不见了。接着,肖恩听见她的尖叫,欢快,但充满了战栗,甚至带着牙齿相叩的碰撞声。他知道,那是被冰冷的湖水激的。
他想笑,可是风太大,将那个笑容吹得散碎在风中。是的,黑暗中,他的笑容真的散开了,身体微微晃了晃,如同一段受到信号干扰的电视画面闪烁、扭曲了几帧,才又稳下来。
唐清沅入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片清明。冷冽冰寒的水,像冬日的清晨一般,瞬间包裹住她的每寸肌肤。她沉潜了一会儿,迅速从水里抬起头,胸臆中有一种自由不羁的豪情在来回冲撞,如海啸冲击着礁石,仿佛要破壳而出。
她忍不住兴奋地大声尖叫。露出水面的肌肤,被夜风一吹,瞬息便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连汗毛都在哀号。她迅速将肩膀沉下去,又在水里来回游了两圈。
夜间的水面一片黝黑,但却澄净清澈,掬起来透明有光。
莫名,她就想起了亚马逊丛林那段生活。她和几个法国学生和当地土著的孩子们,每天下午都把汗津津的身体泡进半清半浑的河水里。
那条河,流了上万年,孕育了无数的生命,根本已经是生命本身。她在水里如在母体中一般自在惬意,所有的烦恼、困倦、疲乏、焦虑……都随水冲走。那是她生命中最放纵、最快乐、最返璞归真的瞬间。那种原始的、隐秘的,来自肉体与大自然相互交融、彼此依存与安慰的亲近感,让她懂得生之可贵。
唐清沅畅快地在水里游弋,让冰冷的水将温热的肉体泡软,再搓掉那些已经更替的皮屑与老化的细胞。这是活着的水,没有游泳池消毒液的味道,水里有生命,与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共享这清净甘甜的时光。
肖恩远远注视着在水里撒欢的唐清沅。即便被黑暗笼罩,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孩子般单纯的喜悦。她的身体隐在水下,头发荡起来,漂浮在水面,变成更深的一片黑影,似绒密的水草在恣意地舒展。仿佛就这样在荒原的野池塘里洗个澡,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他想,她大概是他所见过的女人中,欲望最少的。她只吃简单的食物,不在脸上过分雕琢,衣服以舒适方便为主,行动简洁、做事干练投入,沉默、平和。
无人岛上的生活枯燥乏味,条件艰苦。可是她每日却兴致勃勃,甘之如饴。即便自己平日里对她多有冷嘲热讽,她也只是大度地笑一笑,最多用中文小声嘀咕一两句,但并不让人讨厌,反觉得可爱。
“冬天以前,你都可以来洗澡。”肖恩微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嗨,冬天我也敢来,我曾在零下二十度的哈尔滨冬泳过。”唐清沅在水里大声回应。
“哈尔滨在哪儿?”肖恩问。
“在中国北部,改天我翻地图告诉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起来,整个南太平洋上春天的信风当起了使者,来来回回,替他们传送着信息,像学生时代隔了半个教室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