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17)

那晚被她认认真真揉进肌肤里的善意，在此刻，从她的手指涌向心脏。

莫名，她便松了口气，玉佛吊坠终于被她重新塞到枕头下，“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肖恩低下头，沉吟了片刻。

这时乌云略淡，雷声渐远，雨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落下来，像挂了一串串水晶幕帘，将屋里屋外两个时空隔绝开来。

肖恩开始低声诉说去年的那一场风暴，他的声音低迷沙哑，但每句话的尾调却又忽然变得清越干净，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惆怅。他诉说的语调舒缓，像树林里弥漫的青雾，一点一点地在眼前这狭窄的空间里氤氲开来，简直要凝聚成一种有形有质的琥珀。

外面渐渐亮白起来的天光扑进窗里，陷入这半透明的、流淌的琥珀里，让时间也跟着一起变得缓慢而滞涩。

听完整个故事，唐清沅掩在胸口的睡袋，早就滑落了。不知不觉中，那个防卫的动作变成了微微前倾，凝神细听与自愿分享的姿态。

尽管作为一个生物学博士，科学是她的信仰，她笃信灵魂与肉体共存。但肖恩·沃德的存在，却实实在在颠覆了她二十七年来的所有认知。

他居然是一段活生生的脑电波。

那个传说中的超脑项目，居然是真的。

她只觉骇然。

“你需要我替你联系学院的超脑项目组的负责人吗？把你带回去。”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千万不要。我得留在岛上。”他说，“回去了，我就被禁锢在仪器中，失去自由。而且——我要在这里，才能得偿所愿。”

“好吧。”唐清沅无奈地点点头。

“现在，你知道蓝眼信天翁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吧？”肖恩说，“为了它，我的父亲和我，已付出生命的代价。帮助它们孕育新的生命，让这个物种能够持续地繁衍下去，就是我现在全部的希望。我想，也许正是这种执念，让我能够存在于这座小岛之上。可是，以我现在的状况，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而你，唐，你能帮它们。我想和你一起，亲眼见证蓝眼睛的神话，你要帮助我，让蓝眼睛为世人所认知，让人们知道是人类的贪欲令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物种灭绝。我要让威尔逊亲自向世人宣布蓝眼睛的存在。我要让他公开为他曾经对我和我父亲所做过的事情道歉。”

“关于威尔逊教授——”

“你先答应我，我稍后一定告诉你威尔逊教授的事情。”肖恩竖起两个手指头，“我发誓，绝不隐瞒。”

唐清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段脑电波。他的神情是那样肃穆，即便是在基督神像前祷告的虔诚信徒也不过如此，那墨绿色的眸子，一扫往日的阴霾，闪烁着期冀的微光。特别是在幽暗的光线下，他浓密轻颤的睫毛微微下垂，似垂死挣扎的一对蝶翅。被这样一双眼睛委以重任，任何推搪之词，都会显得残忍。

“好！”她说，“但我不会去对付教授。不管怎么说，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胸口中郁积的那团恶气，终于随着这个好字散出体外，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反正，观察并研究蓝眼睛的生存现状，对她只有好处。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研究课题一定能替她拿下明年的奖学金。

“现在来说说，威尔逊教授的事情！”她向后靠在墙上，到这时，她才发现保持前倾的姿势太久，腰都要断了。

“稍后告诉你。今天，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回忆那段不堪的经历。”肖恩摆出一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耗神太多，有些累了。”

“脑电波也会觉得累？”唐清沅不屑地看着他现场表演耍赖。

“唐，你别整天脑电波、脑电波地叫我。我也有思想。有思想、有意识，当然会疲倦。你自己也有，你很清楚。”肖恩辩解，那神情认真得让人不容置疑。

唐清沅想一想，确实如此。

此刻被肖恩一提醒，她倒真觉得有些精疲力竭的感觉。

“明早我来叫你！”肖恩看出唐清沅脸上的犹豫，立即扔下一句话，站起来穿门而过，消失在房间里。

唐清沅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男人在她面前表演穿墙，接着隔壁房间响起他的声音：“如果你一个人害怕了，或者有任何需要，只要大声叫我，我就会立即出现。”

唐清沅颓然倒进被窝——

她有什么好怕的？

他才是这个岛上最吓人的存在，好不好？

这一晚，唐清沅做了一夜乱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雨停风住。天刚亮，太阳还没露头，只来得及染出一抹蔷薇色的霞光。空气中水汽很重，沉甸甸的，沾衣欲湿。

失望岛即将迎来这个春天最美丽的一天。花瓣重新舒展，野草挺直了腰，灌木丛迫不及待地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万物都在为这一刻欢呼。

唯独这坚硬的岛，仍保持沉默。

只有它明白——

在时间的荒原上，每个人都只是过客。岛也罢、人也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自然也罢，面对时间的法则，都只是一场注定的败局。

栽种有时、收获有时，风雨有时、晴朗有时，希望有时、失望有时，孤单有时，喜悦有时，生之有时、唯独死，是永恒。

只有死亡，能跳脱时间。

一切欢欣苦难，都只为活着的人准备。

肖恩来叫唐清沅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等在门口。

“你今天晚了！”她说。

“嗯，昨天吓到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肖恩微笑，晨曦在空气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汽，那笑容便也蒙上一层青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