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26)
每当察觉唐清沅神情中流露的这些羡慕与神往,他总会觉得好笑。她大概是天下唯一愿意变成鸟的女人。
于是,他便会故意想办法扰乱她的思绪。
有一次,他指着鸟群中的两只亲昵细语、柔情蜜意的雌鸟,同唐清沅介绍:“看,这是信天翁里的蕾丝边。”
唐清沅立即忘记伤春悲秋,调动体内八卦因子,全神贯注地观察起那一对假凤虚凰来。
果然,两只雌的皇家信天翁像情侣一样,摩肩擦胸,以喙相啄,甚至做出交媾时的动作。
就在唐清沅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两只信天翁姑娘时,肖恩气定神闲地指点道:“其实信天翁的世界和人类很像。有一些信天翁也许是基因出了问题,也许是在异性那里得不到安慰,会选择与同性结为伴侣。但它们中一定有一只能与某只上当的雄信天翁交配,产下卵,然后两个姑娘一起抚育后代。之前的研究小组,曾经追踪一对同性情侣长达十九年。可见即便是同性婚姻也比人类更牢靠。”
“我只知道海豚、企鹅、树袋熊与天鹅、火烈鸟这些动物之间,确实存在同性恋行为。没想到贵为爱情鸟的信天翁也这么叛逆大胆。”
“有些生物学家认为这是动物追求快乐的天性使然。”肖恩说。
“可更多生物学家认为,这只是为了提高生存概率,并非真的同性恋情。”唐清沅妄图说服自己。
“如果当年老布什的夫人劳拉知道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信天翁都是女同志,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将它们当作家族吉祥物了?”肖恩嘲讽地说。
“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比人类更忠贞!信天翁的社会再复杂,对于人类来说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鸟类大脑构造相当复杂,要搞清楚它们想什么,还需要做海量的观测工作!”肖恩叹口气,“但愿我还有更多的时间,来搞懂它们。”
“我认为,你的思维基本上已经和它们同步了!”唐清沅揶揄,“所以,请直接说信天翁语吧。”
“哔啦啵嘎嘎……”谈话被肖恩的叫声打断,两个人笑成一团。
笑声回荡在失望岛的上空,被吹散在秒速五十米的风中。
早出晚归、熬夜整理笔记的生活一转眼便到十一月底。
失望岛上,初夏的风刮得越发生机蓬勃。无遮无拦的狂风,如群马踏浪而来,搅出山鸣海啸般的动静。巨浪被风激起烈性,以玉石俱焚的气势撞击着礁石,令人疑心下一刻,整个失望岛就会被巨浪掀翻。
岛上的绿色开始变深,灌木丛吸饱了春雨,越长越茂密高大,柔软的野草开始变得硬朗扎手。野花开得如火如荼,想要拼尽全部的力气将绿色覆盖,变成姹紫嫣红的领地。
唐清沅的耳朵渐渐开始适应失望岛上彻夜不息的呼啸风声。
但她疑心,她的听力已经开始退化。
交配的第十天,朱莉忽然开始抱窝。
它决心在这个初夏,结出生命中的第一枚果实。它伏在蛋形鸟巢中,一动不动,神情端凝,蓝色圆眼睛泛着冷静的幽光。它飞扬而上勾的蓝色眼线越发娇艳欲滴,配合粉嫩的长喙,竟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那也许是即将孕育出一个鲜活小生命所带来的母性光辉吧。
而如同一捧新雪般洁白的皮特则焦虑不安,不停围绕朱莉来回踱步,姿态笨拙,完全没有往日的潇洒率性。
唐清沅与肖恩已经守了整整两天。
肖恩见唐清沅的整张面皮都快被风吹成一张没有知觉的石膏面具,连表情都僵住,笑容都牵扯不动了,便让她早日回去,他自己在这儿守着。可是唐清沅死活不肯,于是两人都只有蹲伏在草丛里,继续坚守阵地。
“关键时候,我连挡风的作用都起不了!”肖恩沮丧地看着眼前被风吹得嘴唇干裂、面颊脱皮的清沅。
“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唐清沅用中文低声唱了两句,“这是我们中国一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你是想挡风做草包呢,还是继续给我当智囊?”
肖恩立即恼羞成怒,用英文低声骂了两句脏话,低落的情绪瞬间便高亢了,转化成对唐清沅的各种冷嘲热讽。
就在两人斗嘴的紧要关头,忽然朱莉低声闷叫了几声。
叫声重而钝,像两支冷硬竹管来回叩击,发出单调而迟缓的震荡,在这震荡声中,一只易拉罐大小的椭圆形卵从朱莉尾部滑落在巢内。
皮特发出一声粗豪而兴奋的长鸣,围着朱莉狂扇翅膀,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即便是身为异类的唐清沅也能感同身受。
接着,它便探头看了看那只雪白耀眼的卵,然后轻轻用喙碰了碰,随即,将鸟喙贴在朱莉的胸部上,替她梳理起羽毛来。
朱莉有些虚弱地半闭了眼,坦然享受着丈夫的殷勤与体贴。它站起身子,用鸟喙将蛋刨了刨,置入腹部的囊袋中,用体温开始孕育它和皮特的第一个孩子。
唐清沅不由眼睛一热。
她想起了远在沅江的父母。不知自己刚刚降生时,他们又是如何的喜悦?想到这份亲情的牵挂,那份常常萦绕在她心间的孤单也被驱散了。
唐清沅回头看向肖恩。
肖恩趴在草丛中,乌云密布的阴暗天色,未能在他脸上投下任何阴影,他那没有唇纹的淡粉色嘴唇此刻正向上挑出一个愉悦的弧线,这弧线向上将兴奋的情绪投射进宝石般深绿的眸子里,即便是浓密绒长的睫毛,也挡不住这双眼此刻所释放的熠熠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