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53)
她得到了“失去”。
是的。
失去,比从未得到,更残忍。
起床的时候,她习惯侧耳听一下。
可是怎么听,也没一只啄木鸟在笃笃笃地叩门了,也再没人慢条斯理地拖长声叫她“唐——”
整理信天翁的照片时,她也会走神。
照片上空白的地方、那些群鸟簇拥的中间、那黄色鳞芹百合的前面……曾经站着他。
她想,应该发明一种脑电波照相机才对。
她穿他的外套,但那外套领上,淡淡须后水和烟草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
她却仍爱将下颌埋进去,轻轻厮磨片刻,仿佛那气息还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在不为人肉眼所能见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改变。
当失望岛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向她时,她能感觉到,那些风能肆无忌惮地穿过她胸口某个地方的大洞,那个地方原本无忧无虑什么也没有。
后来,闯进了一束叫肖恩的脑电波。
再后来,这束脑电波走了。
留下一个洞。
风一吹,就穿膛而过,发出空空空的回响……
在这份淡淡的怅然中,夏天过去了。
连孵期最长的漂泊信天翁都孵化出了雏鸟,可是金刚和海洋之心却还是纹丝不动。
也许,孵化期过于漫长,正是导致这种鸟类几乎绝迹的原因。
太与众不同,最终会被淘汰吧。
唐清沅守着这两只发育迟缓的鸟蛋,培养出了新的习惯,她开始爱上对着空荡荡的天幕发呆。
南太平洋秋天的天空,特别的蓝。
唐清沅几乎已经分不清海与天的界限在哪里,天空的蓝、海水的蓝,两种蓝混成浑然不破的一种深蓝,仿佛一堵墙。
而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唐清沅想,墙的另一边,应该就是肖恩在的地方了吧?
秋日的阳光有最纯正的金色,纯澈如浓稠的蜂蜜,让人疑心伸手一捞就是香喷喷的一大把。
不知,肖恩尝到了吗?
随着气温低下去,秋天的颜色开始抢占地盘。
绒长丰密的野草,像挑染过的发,草尖上统一地漂上了一抹黄。
绿色的失望岛开始渐渐变得黄绿斑驳。从青葱到白头,不过几个转息。一些产卵早、孵化期短的信天翁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
鸟巢里陆陆续续添了新成员。
尽管早就看过肖恩以前拍的照片,但刚出生的小信天翁,还是让唐清沅惊喜不已。
雏鸟们都有非洲幼童的基因,全身都是灰扑扑的绒厚软毛,顶着一个蜷曲蓬松、如同烫坏的爆炸头,毛茸茸的胖脸上有一双懵懂的黑豆眼,十分笨拙稚气。
尤其是刚出生一两天时,灰褐色的绒毛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在地沟油里滚过一圈,连嘴壳也是乌黑的,邋遢得像个小乞丐。和雪白饱满的成鸟比起来,雏鸟们的造型落魄又狼狈。但唐清沅知道,这脏兮兮的外表与周围的环境,那些灰的火山、黑的礁石十分相近,是雏鸟们的保护色。
看,造物主自有用心。
想到肖恩要是看见这一群胖嘟嘟的小家伙不知道多开心,唐清沅心中就一阵黯然。
连续孵出来二十几只雏鸟,唐清沅便有些忙不过来。
她整日耗在栖息地,与亲鸟们斗智斗勇,趁其不备,给雏鸟们测量身高体重,写观察日志,倒也充实得很。
她喜欢忙一点。
忙一点不容易想太多。
又过了一周。
克雷格和他的直升机又来到失望岛。
远远的,看见克雷格红润的脸膛,她的眼圈便红了。要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害怕孤单的。
只是以前,她并未察觉。
这时,她更明白肖恩当初说那番话时的心情了。
有一天——
如果当天空不再有鸟飞过,人看着天,也会觉得寂寞。
当水里不再有鱼,我们望向水的时候,水再流动也没有生命。
当你打开门,没有一只小狗扑过来拥抱你的腿,你还是会孤单。
人不能只有自己。
人需要同类的陪伴。
而肖恩,就是她的同类。
她在繁华的大城市、在17亿人密集的中国,都从未遇到过的同类。
最初,她对失望岛的设想其实是这样的——
一个人,看看书,发发呆,看看鸟,吹吹风,坐在没有光污染的天空下赶论文。偶尔上上网,和朋友聊几句,隔了整个太平洋,现实生活的烦恼应该也会被隔离在很远的地方。
可没想到,因为肖恩,一切都变了模样。
她按捺住激动,向老好人克雷格迎上去。
失望岛的风将他的外套下摆吹得鼓鼓囊囊,像蓬开的翅膀半收在身后。
他很快看见唐清沅微红的眼圈,心下便是一愣,这倔强的姑娘,怎么也添了脆弱的时刻?
“怎么哭鼻子了?”克雷格将手中装甜甜圈的篮子递给唐清沅,“我太太知道你喜欢吃,又做了一些。”
唐清沅忙将脸埋向甜甜圈,深深吸一口糖霜与面包的香味,“没有哭,只是风吹迷了眼。”
她找了最老土的借口掩饰。
克雷格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忙不迭地将新鲜的食物、水等生活补给全都搬下来,又将垃圾重新回收进直升机里。唐清沅照例将这两个月以来整理的所有资料,放进记忆棒,请克雷格带给威尔逊教授的助理杰森。
克雷格接过记忆棒,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原本笑眯眯如暖阳一般的红脸膛,当下就黯了。
“唐,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原本挺替你高兴,可是——”他说,“我不是多嘴。只是有些为你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