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57)
他的眼紧紧地闭着,绒长浓密的睫毛像两把金棕色的小刷子,忧郁地向下扑着。清俊挺秀的鼻梁下,花瓣似的嘴唇,泛着淡淡的光泽,很滋润,连唇纹也看不见。
那下颌,即便是在丧失了神志的情况下,也依然高傲得不可一世。
最重要的是——
他的胸膛轻轻起伏,节奏分明,充满生机。
唐清沅下意识便将手贴上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被单,她能清晰地触摸到他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
原来是真的。
要到这一刻,她才真的相信,教授口中、医生口中的话,都是真的。
肖恩真的活着。
她忍不住将食指移到他的唇上,轻轻地、轻轻地描摹,如同触摸下一刻就要消融的雪花。
他的唇如想象中一般柔和软糯,有暖暖的呼吸扑上指尖。
她忽然泪盈于睫。
“肖恩——我来看你了。你在吗?”她俯身,凑到他耳边喃喃轻语。假使那个会笑会皱眉会调侃说话像调情的肖恩已经回到这个躯体里,他一定能听见。
“你是——”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一瞬,唐清沅几乎忘记呼吸。
她紧紧盯着肖恩的嘴唇,那形状美好的唇紧紧地闭着,一点也没有张开的意思。
她不死心,仍全心全意地望着他,仿佛在她执着的凝望下,他就会忽然睁开那双墨绿色的眸子,看着她微笑。
“肖恩——是我,唐!”她说。
一滴泪从她的眼睛里滑落,失控地坠下,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出一团小小的湿斑。
她没有察觉,她的身后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满头银霜的中国人样子的老太太,怀中抱着一只插着蓝紫色鸢尾花的花瓶,站在进门处。她的身边还有一名身姿笔挺、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他有一双中国人的眼睛。
唐清沅却仍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地望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来看肖恩的吗?”老太太温柔地用英文问。
“啊——”唐清沅反应过来,她慌乱地将手从肖恩的唇上收回,同时退了一步,迅速地抹了一把眼泪,回身望去。只一眼,她便知道来人是谁。
一阵火烧火燎的尴尬急涌上她面颊,整张脸变成烧红的虾子色。
“我是肖恩的外祖母——”老太太见唐清沅下颌处还挂着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忙主动寒暄替她解围。
“我是唐,唐清沅。”清沅讷讷地回应,“是肖恩的朋友。”
“你是中国人?”老先生从老伴身后走出来,这才看清唐清沅的面孔,愣了一下。
“是的。”她用中文说,“您是肖恩的外祖父陆先生吧?”
老太太抬头看了老伴一眼,温和地笑了起来,对这个与自己和老伴来自同一片土地的年轻姑娘,产生了极为亲近的好感。
“你能来看他,真好。好久没有朋友来看过他了,这一觉他睡得太沉了……”她边说边走进去,将花瓶搁在他的床头,“不用怕吵到他,最好能大声一点直接吵醒他。”
然后,老太太停在病床前,怜惜地看着肖恩。
陆老先生则走到唐清沅身边,他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虽然尽量收敛情绪,可是潮红的眼圈和急促的呼吸,仍然泄露了她适才的情绪波澜。
她的神情间甚至还有掩饰不住的惶然。
“你和肖恩是很好的朋友吧?”陆老先生话中有话。
“嗯!”唐清沅点点头,“肖恩是我的知己。”
“而且他救过我的命——”她又忍不住补充。
不知道那撞散的灵魂,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具躯壳中。
“他一向没什么朋友——”陆老先生微笑地看向外孙,“这孩子越长大性格越孤僻……”
显然有个妻子以外的人能够和他说久违的中文,令他倍感亲切,他干脆坐在沙发上,和唐清沅聊了起来。
老人三十岁从国内返回新西兰,再也没有踏上过中国的土地,但谈起曾经生活过的故土,仍然惆怅满腔,那种深深的痛惜之情,令人看了心碎。
再谈到肖恩昏迷不醒,日日靠输液维持生命,也不知还能不能醒过来,更是老泪纵横。
这个外孙出色又骄傲,虽然为人冷僻一些,但在学院风头无限,多年来在最苦最险的地方追寻梦想,几乎成为传奇人物。人人都以为他会一直这样辉煌下去,却忽然在他人生巅峰的时候,被命运按下暂停键。
最后,老太太不得不掏出小手绢替老先生擦掉浑黄的老泪,她低声对唐清沅说,丈夫刚强了一辈子,现在数着日子过,最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眼下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活着见到肖恩醒过来。
这句话一下就戳中唐清沅的心病,她真怕自己害得肖恩再也醒不过来。
负疚感慢慢地缠上她,像一双冰冷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令她不得喘息,眼眶也跟着红了。
两位老人见唐清沅触动心事,默默对视一眼。
这个脸上带伤的中国姑娘,憔悴得有些吓人。可是她看向肖恩的时候,那眼神像一双温柔的手,直接就抚触上他的轮廓,每一次凝视都有质感,有声音、有情绪,让旁观者看着心惊。就好像她有一半的灵魂,已经跟着他去了。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盘桓于病房,而是将空间让给这个陌生的姑娘。
黄昏总是短暂。
阳光最后的温存,很快就被夜色替代。
病房里开着一盏小台灯,橘黄的光暖暖地照亮肖恩床头一小片空间。
唐清沅坐在床前的木椅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在暗处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