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61)

她怕肖恩救她时，脑电波被撞散，或是受到损伤，再也无法聚拢。

她更怕肖恩的身体活着，脑电波却已经消亡。她日日被这恐惧煎熬，不由将希望寄托于一个缥缈的传说。但没有来源的希望，像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这晚，她睡得较往日迟，梦中她听到信天翁单调的鸣叫，忽然就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她心中一窒，慌乱地睁开眼——

黑暗中竟真的有一双墨绿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

她眼圈一红，鼻子无端便酸了，像猝不及防吸入大量冷空气。

她没说话，肖恩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奇怪，那整日纠缠着她的孤独感，忽然就消失不见，像从云端重新返回地面，一切都踏实了。

他回来了。

唐清沅在心里狂呼，但面上她丝毫不显露，只平静地望着他，如同他平静地望着她。

有一丝风从门缝中嘘嘘地吹着口哨钻进来，细细的、软软的，很温柔，并不像往常那么脾气暴烈。

他在房间里转个身，轻轻掀起一角浅灰色的窗纱。那窗纱被撩拨得兴起，干脆随他舞起来，一舞便泻进薄薄一层霜白的月色。那月色很旧，为房间里的人和物勾出一道道冷冷的虚影。

如真似幻。

黑暗中，两道视线应着这浅薄的月色，纠缠在一起，不断勾连、牵绊、交融……

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很久。

房间里始终一片寂静。

但这静不同于往日，这静里有生命、有情绪，活泼泼的，静出一种亲昵的味道。

人与脑电波，在这静里沉默着。却抵过千言万语。

她浮沉在那片墨绿汪洋中，被那片独属于肖恩的海域温柔地眷顾着。

她知道自己不再孤单。

是的。

即便在黑暗里。

她也知道，自己不再孤单。

原来——

人们对黑暗的恐惧，其实就是对孤独的恐惧。

但此刻，最庞大的黑暗里，也有了光。

肖恩，就是那暗夜里的光。

第一缕晨光替代星辉照在窗棂上时，唐清沅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她的嗓子有点破，但透着一股轻松与雀跃。一贯老成持重的她，表现得有些像晨起的叽喳鸟儿。

“肖恩、肖恩，你还活着。”她沙沙地说，因太久没开腔，声音震动空气略显滞涩。

“不，我没活着。”肖恩轻轻叹口气，伸手触向唐清沅。

他的手指与她的手指交会穿过，却未能形成一个实在的十指交握。

“不，肖恩。你听我说。我几天前回了奥克兰——肖恩，你看着我。”唐清沅板正面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肖恩传递这个最重要的信息，“我看见你了，你在奥克兰市医院的病房里，你没有死，你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医生说你只是脑电波散了，但还没脑死亡，而且你有心跳、有呼吸，身体是暖的、软的，皮肤比现在略浅些，却并不苍白……”

她急切地说着，不管不顾，只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肖恩，似乎肖恩只要听到她说的话，就能嗖的一下，飞回奥克兰，飞回那间静谧的病房，飞进他沉睡已久的身体里，重新醒过来。

“你是说——我还活着？”肖恩一向处变不惊的从容语调，一下就磕巴了。

他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嘴，含住“活着”这个单词，忘记收回。

“是的，活着。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她坚定地说，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咬得异常清楚，像用力咬一块脆饼。

“我活着。没死？”他要沉默一会儿才能再次发声。

“是的。”唐清沅说。

只是成了植物人。

她咽回后半句话，让他多快乐一会儿吧。

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棂，被灰白的窗纱滤过，像神祇的圣光一般由上而下散笼着肖恩。像是要宣布他即将重获新生。

他英俊的面孔上，悲喜难测，并没有忽然被幸运女神亲吻的狂喜。

他只是呆坐不动。

光线慢慢移动，自他身前，移到身后，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不断提醒演员离场，可他却仍怔怔地留在那个虚无的舞台上。

他站在台上太久，似已不能接受戏已散场，需得重返人间。

“肖恩——”唐清沅柔声唤他。

“啊——”那双墨绿的、忧郁的眸子，忽然熠熠生辉，像春天重新眷顾枯竭了一冬的大地，满眼都是鲜亮的生机。

“唐，我活着。”他笑了。

蒙在面上的那层神秘的、灰蒙蒙的雾气，被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露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碧绿森林，原来那惨淡的月光下，被命运诅咒的黑暗森林，不过是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幻象。

此刻幻象已破，他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唐——”肖恩站起来，“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站起来，惬意地伸个懒腰，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你别急。你不是曾经在颅骨植入过一种保存脑电波的芯片吗？”唐清沅乘机问。

“对。算是学院给我的认可吧，只有最有天分的科学家，才能够获得植入芯片、保存脑电波的资格——你是说，真的是这个芯片，让我的脑电波能够脱离身体独立存在？”

“不全是这样。我猜是失望岛上有某种神秘的强大磁场，让你的脑电波在濒死状态时，被芯片成功分离出来，却没能储存住。反而被存在了岛的磁力范围内。而且，失望岛上群鸟聚集、岛上流动的风、鸟挥动翅膀、海潮拍打岛屿……加在一起，产生一种神奇的震动，这种震动就像脑电波投影仪，将你的影像投影出来，所以我可以看见你。现在，你的脑电波游离在岛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导入你的大脑。也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