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70)
像从黄色的硬卡纸上剪下来的一个标准的圆,然后被人漫不经心地往天上一粘,明晃晃的光就像轻纱一般笼下来,映得黑墨墨的海面也幽光闪闪。
水中也有一轮月,正随着潮汐的暗涌,一波一波地向远处氤氲着,像随时都要融化的一枚巨大溏心蛋黄。白色的云翳菲薄地,如丝似絮,鱼群般游在深蓝的夜空,像把整个大海颠了过来。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海。
只是黑夜一下便浅了。
唐清沅就这样披着银纱,重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鱼钩以及鱼钩周围那一圈亮白的光团。不知是不是月光自有魔力,唐清沅很快又钓到墨鱼,这一次她学乖了,等墨鱼在半空中挣扎着吐干净墨汁,才收入囊中。
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稔,每钓上一条小墨鱼,便笑得眉飞色舞,简直是黑暗中的另一道光。在又钓上来一条墨鱼时,唐清沅不经意地抬头看向肖恩,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凝视她的目光中。
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半迎向月光,炽亮的双眸像夜空中的星,那么远,又那么近。让人忘记中间相隔的几亿光年距离,忘记眼前这发光体,或许早已经不存在,又或将转瞬即逝。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掬在手心中。也不知他在那黑暗中,用这样柔亮的目光看了她多久。久得她浸淫在这样如夜海一般深沉的双眸中,竟然无从察觉。
唐清沅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
据说人如果平安活到八十岁,心脏大约会跳动20亿次。每一次跳动都是为了让血液顺畅地流遍全身。可是眼下,唐清沅扑通乱跳的心脏,每跳一下都只是为了把喜欢一个人的这种奇妙感受传遍灵魂的深处。它不是为了活着而跳动。
它是为了他,扑通不停。
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唐清沅赶紧把脸移开。是的,她将自己沐浴着肖恩目光的脸侧向一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凝视着那团白花花的水面。
可是这一次,她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肖恩一动不动地坐在小艇的暗处,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是的,他喜欢看她。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她就是唯一的发光体。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灵魂所晕散出的那种温暖亮烈的、如同阳光一般耀眼的光芒。
尽管这是在夜里——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面,来自中国异域的唐清沅和出生在新西兰本土的肖恩·沃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感官世界中。但奇迹般的,他们内心的鼓点所敲击的节奏是那样一致。
迎着霜白的月光,没有鸟叫、没有翅膀划过夜空的震动、没有昆虫的呢喃,整片海洋以及近在咫尺的失望岛都沉静下来,连风都绕开了路,唯有一波波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是地球的呼吸,在有力而均匀地吐纳。
“这一刻,就算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大概也只会发出硬币滚动的声音吧。”谁也没法破坏这一刻的宁静,唐清沅记起她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里的句子。
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夜景。
尽管她以前也曾经和同伴在高处欣赏过城市的夜景,也曾赞过那高楼上的灯火如同深海里发光的宝石。
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
只有眼下这般的静与黑,才是真正属于夜的美。
而肖恩也想起曾经与热情的女郎开着敞篷车,在夜晚的马路上飙车兜风,他也曾觉得车流上闪烁的汽车尾灯连成的一道道移动霓虹是那样夺目。
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
只有眼下这般的静与黑,才是真正属于夜的美。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黑暗中尽管谁也看不清谁,但那目光却准确地交会在一起,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为了相遇。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这样纯粹的夜色,也只有和她(他)一起才能欣赏到了吧。
不管有没有将来——
要好好记住这一刻。
记住这浓黑的夜。
靠着这一天出海的收获,朱莉又挺过了漫长的两周。
它越来越爱仰头发呆,蓝色的圆眼睛倒映着整片灰蒙蒙的天,只要一振翅就能飞上天,在无边无际的自由中漫游。如果不是它小小身体里所蕴藏的母性排山倒海般强大,这种来自广袤天地的诱惑,对自由的向往,对风的眷恋,大概早就无法束缚住它想要一飞千里的欲望吧。
唐清沅不禁想起那些已为人母的同学。她们常常在有了孩子以后,原本热爱自由的心,忽然就在某处生根发芽,紧紧围绕在孩子周围而活;原本醉生梦死的时髦女郎,脱下7寸细高跟鞋奋战在尿不湿与奶瓶当中;叱咤职场的女强人,也情愿被小小婴孩的啼哭使唤得团团转;那些怀揣周游世界梦想的姑娘们,更是甘之如饴地被困在三居室里,念念童话故事。
大概人类身上唯一能寻觅到踪迹的动物性,便是母性吧。
这种无怨无悔的付出、心甘情愿的守护,甚至关键时刻牺牲自我的情操,被无数诗人作家讴歌、赞颂,甚至过度美化,归根结底其实是人类动物性的残留。
失望岛上的狂风横跨了整个太平洋,在此横冲直撞。
那些缩在巢穴里的信天翁们,在肆虐的寒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将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腹囊中的蛋。
又有一大批新的雏鸟开始换毛,它们啾啾闹着,叽叽喳喳的嗓音带来令人振奋的生机,仿佛那些稚嫩的叫声中,蕴含着一个又一个温柔的、充满希望的春天。
连晚熟的漂泊信天翁雏鸟们,对食物的热情也空前高涨,每每父母还未降落,它们便已经纷纷仰起脖子,嗷嗷叫着,扑上去抢食成鸟反哺出来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