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80)
但这一刻,失望岛上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是的,尽管他们不能像普通的恋人一样拥抱、牵手、接吻……但这一刻,两个人心中激荡的情绪,灵魂契合时产生的共鸣,却比任何肉体的接触更令他们心醉神迷。
他们望着对方,沉浸在心意相通的喜悦中。
这喜悦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唐清沅的身体,一直撑着她熬到第二天雪停,又撑着她背着沉重的背囊,翻过一座山,走过漫长的雪原,回到营地。
整个过程,不知是高热,还是那忽然与人两情相悦带来的巨大震撼,令她整个人始终飘飘然,每一步都如行在梦中,跃在云端。
“我想单独休息一会儿。”她说,眼睛里还有温柔的笑意。
那笑容有些恍惚,像所有突如其来坠入爱河的女人一样,有种不真实的美。
然后,她将门轻轻关上,锁扣相撞的咔嗒声,是撤退的战鼓,一擂响,便将她浑身的劲头都卸了。
她将背囊放下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差点脱力倒下。
她跌坐在床上——
即便已经精疲力竭,但她仍像向日葵追日一般,追逐着他,几乎是本能地望向窗户。
窗外站着肖恩。
盐花一样的雪末又密密地下了起来,穿过他的身体,飞扬在他的周围。
茫茫雪幕是照相馆里纯白的背景,只为映衬他而存在着。
慢慢的,她的呼吸在窗玻璃上氲出一片模糊的白雾,窗外的肖恩被磨砂玻璃隔着,朦胧起来。
她伸出手指,轻轻揩出一小片清晰的领地。
她的手指隔着冰凉的玻璃片,从他英俊的脸上擦过。于是,肖恩的脸又出现在那小小的、清晰的领地中。
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窗外,立在肖恩的身边,迎着他的呼吸,连他脸上淡金色的细绒毛也看得清清楚楚。而另一个她,则坐在床上,忍受着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的折磨,被玻璃囚禁在现实的世界。
高烧令她神志不清,甚至分不清主观与客观,分不清真实与幻觉。
肖恩站在窗外。
他看见刚才那么勇敢地向他表白心迹的中国姑娘,坐在窗前,热切地看着自己。
是的,他甚至能看清她呵出的气体中那炙热的烫度,那份连他的灵魂都要被点着的热切以及她因为热切而微微战栗的那朵虚弱的笑容。
在意识模糊之前,唐清沅只觉得,窗外堆积的雪全裹在了她的身上。过去无数寂寞的夜里累积起来的寒冷,都在这一刻爆发。
她连衣服也没脱,便缩进被窝里,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着,眼皮黏上黑暗。
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冷冰冰的被窝、悄无声息的宿舍、实验室泛着幽光的试管、墙壁上动物僵硬的标本、窗外凌乱的树影、玻璃缸里形单影只的一尾鱼,还有满室凄清的月光……
这些孤独的印记,又一一在她的脑海里播放,似充足了电的幻灯片,永不熄灭。
下一刻,她又站在十字路口。迷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茫然地看着流水般淌过的陌生面孔,陷进汽车引擎的轰鸣和飞行器卷起的沙尘……
她赤脚踩着冷硬的水泥地面,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岩浆的热度,将地面融成一摊泥泞……
她陷入泥沼,不断沉沦——
她伸出手挣扎,却只能握住一把虚空……
惊慌失措之际,她听见有人一直在轻唤她的名字——唐、唐、唐……那声音温柔而坚定,臂膀一般圈住她,将她带离那湿淋淋的沼泽。
她拽住这道声线,如拽住救命的稻草——
睁开眼睛,房间里幽暗一片。
她躺在被窝里,浑身黏湿湿的,全是汗。
额头上放着一只冰袋,不断吸收着她体内蒸腾出的热量。
“唐——”肖恩的脸从幽暗中探到她眼前,绿眸里全是关切。
原来梦里的声音是真的。
“嗨——”她想打个招呼,可是嗓子眼里摩擦出的声音干哑得吓了她一跳。
“没想到,结束我的单身汉生活会令你这么痛苦——”他开玩笑地伸手触碰她的额头,将冰袋换了一面。
“呀——我不是——”她挣扎着想辩解。
“嘘——我开玩笑的。”肖恩的唇轻轻噘起,嘟出性感的弧线,“抱歉,你病得这么厉害,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替你敷个冰袋……”
“你还替我烧了水——”清沅清清嗓子,焦渴的喉咙里终于发出正常的声音。
肖恩回头看了一眼那只正咕噜噜烧着的电热水壶,“只是帮你插上插头……”
“但我醒来就有热水喝,真好——”她窝在被窝里调皮地眨眨眼睛,“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我一向发烧也喝凉水的……”
从这句简单的话,肖恩看到了一个单身女子在陌生城市潦倒的生活状态。
他看着床上的姑娘,双颊因为高烧绯红,一头黑沉沉的乱发蓬在枕头上,乱云一般,衬得那张脸更小、下巴更尖,粗黑的眉与褐色的眼,却在醒来的那一刻就神采奕奕,透着总也使不完的劲。
这是一个习惯了孤独的姑娘。
但,孤独令人强大。
两天后,失望岛上还是白茫茫一片。
雪终于停了,连风也和缓下来,天空洗过般蓝澈澈的。
唐清沅和肖恩·沃德一早便等在营地,等着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出现在失望岛的上空,震得群鸟乱飞。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当直升机降落时,从飞机里走出来的男人,却不是克雷格。
新来的飞机师威廉非常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金发朋克头,右耳上还有一粒闪闪的耳钉,虎口上文着一只小小的史努比,大拇指一动,史努比就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