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152)+番外
萧恒笑着把儿子接过来,道:“这叫有良心,就该先叫‘耶’,对不对?”
李寒轻声啧了下舌,从盏里拿了个橙子慢慢切。
萧恒一去连月,萧玠本该认生了,如今叫他抱在怀里,对着一身泥味汗味居然高兴地叫了声:“爹。”
还是亲爹管用啊。
那橙子挺酸,李寒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把橙皮切得完好,摊在案上正是一片白心金瓣的花盏。他这才开口道:“臣还是得先跟陛下禀报君父之务,再放陛下去做人父。”
萧恒碰了碰儿子的额头,将他递给阿双。再转身,李寒已抱了一堆文书来,“陛下和蓝衣各行一道,共巡南北二十余州。前脚刚走,后脚农户就闹起来,万民书就递到了臣这里。”
他递给萧恒一看,“陛下,老奸巨猾啊。”
二十余份书件,打头的署名都是“阮道生”。
这是萧恒早年用过的化名。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问道:“朝中有什么动作吗?”
“全赖陛下圣明,先从自家开刀。这些州道是陛下本家,世族乐得看热闹,一应推到臣这里。”李寒笑道,“好了,陛下可以‘迫不得已’、‘被逼无奈’重新分地了。”
萧恒拿起那朵橘子花,叫它泊在掌心,轻声道:“世族所倚重,一是土地,二是选士。前者是财产,后者是声望。青公变法前,世族便以九品中正制垄断选士百年之久。青公新开科举,二制同行,不过六载两届,第三次便土崩瓦解。”
李寒沉吟片刻,问:“陛下觉得,科举是错吗?”
“不。”萧恒断然道,“正因为撼动了世族利益,才会被打压到直至废除。阻力越大,越能证明这是条正确的路。”
四目相对。
李寒将一份摺子转过去,把笔递给他,“陛下改元,太子即立,此国朝之大喜。臣奏请陛下开恩科。”
萧恒没有犹豫,提手走了个允。
***
正是这个冬日,轰轰烈烈的“奉皇变法”揭开序幕。与其后续的雷厉风行相比,它的开端堪称润物无声。所谓的“农民起义”始于瑶州,是故当土地变革从萧恒的本营开始时,世族视其为新天子的恼羞成怒。而科举选士已有先例,也没有引起太大轰动。
正因如此,狡猾的狐狸们没有及时发现新天子呼之欲出的野心。等他们察觉并有所举动,哪怕改变了天子的人生轨迹,也只能看着变法的车轮呼啸而过,把他们轧进土里。
先贤浴血奋战至此,我辈唯有蹈火以继之。
就算见不到天亮,起码让后人踏着我们的肩头走上去。
第76章 七十一 天人
奉皇二年二月,开春闱,以大相李寒为主考官。
三月三日,天子赐新科宴席于上林苑。
天子上座,左侧以李寒为首,列坐文武百官。右侧以状元为首,列坐新科进士三十余人。
萧恒酒量很好,李寒却见他只吃了两钟便不再沾杯。正思索间,秋童也从萧恒那边过来,手捧托盘上前,先请李寒簪花。
李寒抬眼望去,见萧恒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跟没簪一个样,便问道:“大君今日回来?”
秋童低声道:“一会就该到了。”
李寒颔首,向对面一揖,笑道:“今日一宴,新科相公们最大,先请右席来吧。”
右席众人忙立起来,李寒便道:“凡谦让者,罚酒三杯。”又笑道:“我先自罚为敬。”说罢竟真连饮三杯,将酒杯一倾。
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见。萧恒便唤秋童近前,低声道:“一会把他的酒换了,纸钱略备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秋童略一思索,目光触着郑素,突然想起今儿是前朝右相的生辰,便连连应是着退下,边走边想:大相当年本该是头个簪花的。
花盘如今正举到一人面前。他举一枝大红芍药簪在耳边,也依例起身揖道:“臣新科探花裴兰桥,谢陛下恩典。”
萧恒便向他遥遥举杯。
这个名字,放榜前李寒着意提过。
“状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声,榜眼又是温国公家的杨峥。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李寒将其姓名一圈,“倘若稍加锻炼,或许堪当大用。”
萧恒便留了几分意,听声音觉得这儿郎腼腆,仔细看去,只觉得身形瘦削。
裴兰桥五官有些柔气,但瘦得割出两道颧骨,线条便收得锋利,眼仁又极亮,气质便剔透又硬朗。他举杯饮尽,按礼献诗。席后便又钟鼓轻响,教坊众人缓缓唱来。
萧恒真的想过,或许这个年轻人能和他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盛世。正如裴兰桥一度认为,“新科探花”四字能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如今,裴兰桥吃了一杯,便目送花盘转到对面,见李寒倒扣酒盅,捡了一支白牡丹来。
天子见他久久不语,笑问道:“渡白可是起了诗兴?”
李寒置花于案,捡起筷子敲了下杯沿。叮的一声如波荡漾,鼓乐俱息,众人亦寂,皆候他开口。
他似打节拍般敲着杯盏,面上兴奋,却不辨喜怒,高声道:“群不謇兮灵不知,请朱车兮问天。”
此言一出,众座大哗。郑素反应尤为激动,竟撑起半个身子去看他。
裴兰桥心下瞭然,便听杨峥不可思议道:“众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这是怨怼语啊。”
他们挨着坐,裴兰桥却只作没听见。
夏秋声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说:“这彷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