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167)+番外
萧恒笑而不答,将炭盆拢热,从春袍中剥出个光溜溜的小太子,给他换上寝衣,又取过走马灯挂在床头,说:“殿下,这个留给你,阿爹还有摺子要批。有什么事喊我,知道吗?”
他指了指屏风,“我就在那后头。”
***
萧玠掉进雪里。
这是他成年后回忆起来,所能记清的第一个梦。
一个大雪夜,他两位父亲对坐下棋。阿爹身旁坐着个女人,面目模糊,却头戴凤冠、身着翟衣,披着阿爹那件海龙皮大氅,正搅一碗琥珀色的甜汤要吃。
那是阿耶常用的碗。
阿爹敲着棋子,用平日见阿耶吃冰的口气轻声责备她:“少吃甜食。”
阿耶不说话,坐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虚虚拢出个影子。
萧玠在大雪中迷了半天的路,甫见了他们,蹭蹭蹭跑过去,依例就要爬上榻。但这次没有人抱他,阿耶略伸了伸手,不知怎的又缩回去。阿爹和那女人都极奇怪地打量他。
他有点委屈,好容易自己挪上去,就要往秦灼怀里扭。这时对面他阿爹叫了声:“嗳,哪来的孩子。”
那女人笑道:“莫非陛下新纳了娘娘?”
阿爹握了握她的手,“你又打趣我,除了皇后,我哪再有什么娘娘。”
阿耶闻言,也停了一枚棋子,一双黑眼睛看了他们好久。许是盯得眼疼,竟似浮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萧玠感觉他们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便细声细气地叫身边人:“阿耶。”
阿爹在对面笑道:“原来是大君留的情。你可仔细,这是禁中,言官参你一本,朕可不好保你。”
他从不称“朕”的。萧玠想,他也从不这样和阿耶说话。虽然亲热,却是像同老师的亲热,话里话外,这么……客气。
阿耶更有些躲他,他也就不再靠近,缩了缩占一个榻脚,听他阿耶温温润润的声音响起:“我么,确是更不可能。”
这是什么意思,萧玠有些茫然。是都不要他了吗。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又抹一下,泪水噼里啪啦地掉。对面他阿爹有些慌乱,忙道:“那孩子,到我这儿来。”
萧玠看出阿耶对他避之不及,慢吞吞从榻上滑下去。他手脚冰凉,脑袋发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从他阿爹面前站定,但不敢要抱。
阿爹问道:“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阿玠。”
阿爹沉吟一下,问:“你的大名呢?”
他说得连名带姓。这时他阿耶手里的棋子磕在案上。
“手滑。”他阿耶说。
阿爹身边的女人捏了个果子给他,问:“你父母现在何处?”
他将那粒金丝党梅捧在手心,阿耶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但阿爹没有阻拦。
萧恒从来不给他吃这个,他吃太甜的会咳。如果咳的厉害,阿爹会红着眼睛安抚阿耶,他阿耶会红着眼睛哄他吃药,双姑姑抱着他,眼睛里的冰凉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
萧玠咬了一小口,那种过度的甜意让他生津。
他说:“我没有母亲。”
阿爹看了他阿耶一眼,接过话问:“那你父亲呢?我领你去找他。”
是你。萧玠张了张嘴,却只是在心里这么回答。他说:“你们都不要我了。”
阿爹看上去十分困惑,问:“我们?”
在他身后,阿耶似乎打翻了棋盂。棋子噼里啪啦溅落,像一个人断线的泪珠。
萧玠小声地叫,阿爹,他小声地叫。这时萧恒抱他起来——他终于抱他起来,虽然手法并不娴熟,但还是他熟悉的臂膀、带着阿耶身上兰麝幽香的味道。
他对阿耶说:“今夜雪急,要么你宿在宫里,皇后着人安排。我带他出去问一声。”
阿爹这句话说罢,先望向那女人。阿耶的脸叫烛火映成暖黄,也随他看过去。女人颔首后,阿耶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一子落下。
萧玠心里凉了一片。
阿爹那样看她,像平日看阿耶一样。而阿耶垂下的眼睛、缩回的双手、回答的模棱两可……分明在伤心。
阿爹忘了他们,娶了妻子,甚至还在和阿耶做君臣、做朋友。
可阿耶什么都记得。
什么都记得,却不敢认他。
都是……因为我吗?
萧玠叫阿爹抱着,离阿耶越来越远。待出门时他认出匾额,“立政殿”三个大字,有一院细竹,但先前从无人住。
他叫了一声:“陛下。”
阿爹将他挪开一寸,只打量他。
一点痒意从喉咙里生发,风雪吹在脸上发凉,萧玠说:“放臣下来吧。”
阿爹将他放下来。萧玠拉了拉衣袖,跪下,端端正正叩一个头,说:“臣知道错了,好不好,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小声地哭着,边哭边呛:“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这么对阿耶……你们不要这样。”
他阿爹手足无措,要拉他起来,连声说:“你这孩子……”
他忽然大声道:“我叫阿玠!”
“玠,天子诸侯所持之礼器。阿玠呢,是天子和诸侯的国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阿耶这么对他说过。那时候他坐在阿耶怀里,阿爹吹凉了药喂在他嘴边。
骗人。他想,都是骗人的。他光着脚,但他们都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个生气着责备他不穿履,一个笑着抱他起来,两只手给他捂暖脚心。
其实并没有那么珍重吧,说不要就可以不要。
他前所未有地恐惧着,脚步从退缩变得趋于逃离。
不该是这样。他胡乱抹着脸,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旧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