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246)+番外
二人这样含糊着,一晃眼又过了小半年。秦温吉虽不忿,但至少明面上再没有经手西琼的事。如此又到八月十五,是秦灼整数的生辰。当年入京还是未及弱冠,如今儿子都大了。含元殿开宴,不为仲秋为贺寿,又是一夜千灯齐明。
即将开宴,秦灼已入座。萧恒正在后殿更换礼服,忽听人匆忙打帘,是秋童快步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的酒水有些不对。”
萧恒动作一顿,已有宫人将酒杯托来。秋童道:“奴婢照例点酒喂鱼,酒一入水,那鱼就翻了肚皮。奴婢不敢声张,先来回禀陛下。”
萧恒蘸了点酒水拈了拈,从鼻前一嗅,沉声说:“是鸩头。”
“这不是秦地……”秋童察见萧恒脸色,连忙噤口。
鸩头是一种毒草,长于湿热山地,南秦即为盛产地之一。因其毒性甚于鸩毒,故得其名。
萧恒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问:“太子还小,谁给他安排的酒水?”
秋童忙道:“今年是大君而立之寿,算是第一个大整数。裴太宰提议,请殿下为大君祝一杯酒。”
也就是说,萧玠敬酒后,自己要吃这一盏。
萧恒皱眉问道:“裴太宰动过这杯酒?”
秋童道点点头。
萧恒深吸口气。他向外探看,殿门外露着萧玠半个身子,没有探头探脑,穿着礼服拘谨坐着,努力做出个庄重样子。
秋童顺着他目光看去,低声道:“奴婢为殿下换杯酒吧。”
“不必,”萧恒的脸隐在玉旒后,“照常进行。”
萧恒面无波动,如常步入殿中。众臣拜见,众臣落座。分馔,赐酒,奏乐,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甚至没有余光分给裴公海。
裴公海要杀萧玠。
意识到这个,萧恒心底发沉。而开春让萧玠险些回天乏术的中毒一案,也是在裴公海探望之后。
只是,他要杀梁太子,那萧玠的毒为什么会纾解?换言之,是什么让他决定放弃那次的行刺?又是什么让他决定在半年后再度刺杀?为什么第一次下毒极尽精巧、如今手段都不得详查,这次却如此粗陋,轻易查到源头?
是嫁祸?
萧恒太阳xue突突跳着,萧玠已捧酒立起,抬到唇边要饮。萧恒忙叫道:“太子。”
萧玠停樽看他,萧恒便笑道:“太子年幼,无法饮酒,不如转敬大君。”又温声道:“阿玠,给大君捧过去。”
果不其然,裴公海猝然变色,揖手向他道:“大君积年胃疾,怕是不能多饮。”
秦灼案上也有酒水,近日更没有忌酒一说。他自己有些不明其意,见萧玠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忙道:“老师,只吃一盏,不妨事。”
“少卿。”萧恒突然打断道,“那就不饮了,给我吧。”
裴公海双眉一敛,终究没有说话。
一盏酒几番轮转,竟到了天子案上。萧恒端起那盏酒嗅了嗅,冷冷注视裴公海。裴公海似知其意,也正襟危坐地与他对视。
丝竹声里,萧恒一颗心彻底冷下去。
真的是他。
“陛下。”秦灼见他脸色不对,忙叫一声。
萧恒被这一声叫回了魂。
在盯向裴公海前,他先看见了秦灼。
身形单薄,面少血色,昔年弓马纵横,如今多病之身。大红白虎的衣冠簇拥,却已经撑不起衣裳来了。
他的枕边人啊。
那盏酒水被萧恒死死掐在指间,像血水,像一个女孩子淡去的脸。
他失去了李渡白,失去了裴玉清,他们一起失去了阿皎,阿玠虽然保下,不过秋叶于风,摇摇欲坠。如今,秦灼真的还能经受住失去裴公海吗?
那是他的老师。
长久肃穆后,终于,他吐出一口气,手腕一动。
……再放一马吧。看在秦灼和他们死去的女儿的份上,看在阿玠是半个南秦人的份上,再放最后一马。
众目睽睽下,萧恒把那盏酒倒掉了。
他似要开口,却突然单手撑案,遽然起身离席了。满殿朝臣面面相觑,秦灼不免蹙眉,对阿双道:“你跟去看看。”又举樽对众人道:“恭祝各位中秋团圆。”
秦灼心悬着,一时味同嚼蜡。不一会阿双匆忙赶回,低声道:“陛下……不叫人近前。”
秦灼面色发沉,将筷子一拍,当即抽身就走。
阿双心中惴惴。自从永怀公主殁后,秦灼就性情大变,暴躁易怒,身边人动辄得咎。太医多番诊断,只说所受刺激太大,当年生育萧玠元气大伤,此番更是亏损了根底,只得慢慢将养。幸而萧恒从来都是让着他,尽管如此,秦灼脾气还是时好时坏。前几日因萧恒劝阻他吃酒突然动怒,一只酒杯冲面打出去,萧恒也没有躲,刮着脸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利片。
阿双当时大惊,忙要上前收拾,萧恒只摇摇手,自己半跪下把残片收好,又拧了块湿布,将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只对秦灼说:“你一会上床,我再打扫一遍。这几日不要光脚了。”
他挽起袖子,蹲着身埋头打理着,颧上一块紫青,肿起个大包,血珠一滴滴地从伤口往下滚。秦灼坐了一会,突然从他身边跪下,抱着他颈项,脸埋在他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萧恒慢慢把湿布包好,远远丢在一边,这才腾出手轻轻拍他手臂,柔声道:“没事,不疼。”
连裴公海都不得不认:“梁皇帝是个好脾气的。”
再好脾气,秦灼也怕。他也察觉得到,自己状态差到无以复加。平常冷言冷语,已是在强忍一些莫名怒火。他怕这么下去,萧恒终会疲于应付,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