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250)+番外
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裴摘星有她母亲的眼睛。从小到大,她都在用亡妻的目光逼视他。长安一潭浑水,她却越涉越深。
不能这么下去了。
自然,与小时候一样,他们的交涉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最后总要根结到儿时信口而成的姻缘上。
裴公海始终无法理解,“一地之母,怎么委屈了你?”
“一地之母。”裴摘星、不,是裴兰桥。裴兰桥笑吟吟看他,忽然问:“太宰,文公夫人的芳讳,你知道吗?”
“你放肆了。”裴公海皱眉,“夫人名讳,自然只有君王知晓。”
“但君王之讳,天下皆知。高公讳隽,二世惠公讳允,三世讳奕、四世讳婴、五世讳珣、六世讳昕,七世廉公讳炆,八世文公讳淳,九世大君讳灼!但他们妻子留下的,只有父家与夫家的姓氏。她们一生含辛茹苦,上劝丈夫,下教子女,抚养南秦万万百姓。但千载之后,谁记得她们?”
她问,谁记得我?
“一门三夫人,这是你的荣光,不是我的。”裴兰桥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物品,不是赠礼,不是你维系家族的攀附。我先是人,再是裴家的女儿。为什么大王可以授予妹妹军权,你却不肯给我一条生路?”
他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王放任政君主权,朝中已是议论纷纷纷纷。许其军权,并非明智之举。”
裴兰桥好笑道:“当年北上为质的是政君,后来跟随征战的也是政君,她拿军权,有什么不对?”
裴公海蹙眉:“政君如何,当听大王处置。国事重大,安能随意置喙。”
“好。她哈哈笑一笑,“那就不说政君,只说我。”
裴兰桥挺直脊背,大声问道:“阿耶,我的才能,不足以封侯拜相吗?我的功绩,不足以彪炳史册吗?诗赋文章,建言策论,多少男人不如我;恨民之恨,痛民之痛,我比他们都要强!你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生我为女儿身,我就要做凤头榜上第一人!”
裴公海半晌无言,灯火之间,裴兰桥一身官袍似在燃烧。
她选择了自焚,但凤凰总要涅盘。肉身死去,魂灵将从香木灰堆里得到永生。他女儿的结局在这个重逢的夜晚就毕露无遗。那是他的不舍、他的痛恨,同时,也是他的骄傲。
他为她的叛逆而痛恨,却永远为她的骄傲而骄傲。
他久久注视裴兰桥,想说,你会死。但这句话从嘴里滚了一滚,出口变作:“为了一己私名,你就要背弃故土、背弃大王,转投他主吗?”
裴兰桥失笑道:“阿耶,梁皇帝的志向,你真的没有看懂过。退一万步说,你不要忘了,大王是诸侯,不是皇帝。我们是南秦,不是齐国!梁、秦同为一脉,你们撺掇大王背离梁帝,何止谋逆,更是有违人伦。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梁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阿耶,你真的要我再问吗?”
“大梁有我的志向,南秦是我的故乡。有关灯山,我不会说。但止步于此了。再多的,我也不会做。”
“以沫相濡,未若江湖相忘。”她将背影留给他前,脚步停留一瞬。
她说:“裴太宰,各自保重吧。”
那是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
油灯灯火一闪,萧恒将它端远了些,道:“玉清是你的女儿,有句话却从没出过口。我与她相交一场,想问问裴公——你后悔过吗?”
后悔没能带她走、后悔没能早点找到她、后悔当年一时意气行刺不成,连累她亡命天涯。后悔什么都好。
你后悔过吗?
一灯前,裴公海平静道:“她求仁得仁。”
萧恒点点头。
他提起酒壶,当着裴公海的面,毫无遮掩的扳动了壶柄机关。
这是只阴阳壶。壶腹内有两层酒槽,常作深宫刺杀之用。
萧恒给他满了杯酒,道:“这是外邦传入的弥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内即可气绝,服后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盏,笑道:“这才是陛下的正题吧。”
“蛇头果,千叶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颔首。
萧恒没有流露痛恨神色,只问:“就是为了让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问道:“梁皇帝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萧恒沉默片刻,问了另一件事:“我想请教裴公,阿玠开春那场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饮食衣物均已查验。你是如何将毒下进去的?”
“毒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说,“东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里。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带,自然渐染。”
萧恒眉头一跳,道:“但少卿身体无碍。”
“大王生育永怀公主元气大损,每日进补,解药正混在补药之中。”
“然后你藉机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报应。你要他为了儿子自愿回秦。”萧恒深吸一口气,“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学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离?有道是爱屋及乌,你对你学生的儿子,就没有半分怜惜之情吗?”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学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胁,再是臣学生的儿子。”裴公海似乎叹了口气。
萧恒说:“后来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只道:“解药是这件大氅的熏香。”
天快亮了,灯却仍跳着。案上有几碟子小菜,却无人动箸。殿中布满阴影,似人间布满尘埃,脏得很。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只能自己碰。
萧恒从影子里捉起酒壶,松开机关,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沉沉注视裴公海,问:“既然得手,为何收手?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再次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