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413)+番外
“当时我阿娘已与你恩断义绝分居两地,只是顾着阿翁大寿,没有立即同你和离。但阿舅久未归家,不知内情。他想将此人托付给你,你表面答应,设宴延请他,在邺州万康楼的甲字厢房,记得吗?”张霁吃了口酒,叹息道,“他记着你是他的姐夫,好信任你啊。”
张彤衷浑身颤抖,面色涨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只能用白眼看他。
张霁吃空酒盏,举着杯道:“他就是这么和你喝着酒,对你说,别和我阿姐吵啦,她只是脾气倔,心里是在意你。阿霁是个好苗子,等他再大些,我就把我那副铁弓送给他。”
说到这里,张霁站起身,给张彤衷满了一杯酒,又走到他身后,将他从椅中扶正。
“就这么说着,你起身给他倒酒,站在他身后,叫他一声,十三郎。”
嚓地一声。
张霁手中抽开一线寒芒,正横在张彤衷脖子前,轻声说:“他一回头,你就用这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咽喉。”
说到此处,张霁话音一顿,笑道:“别这么看着我,父亲。你忘了吗?我那时跟着你住,听说阿舅来了,自己跑来找过。你杀死我阿舅之后,回府看我一眼。我睡熟了,对吧?如果我当时表现出一分慌乱,你会不会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就像夏苗那日、就像进京之前,那头专门来咬我的花豹一样。”
张彤衷喉间咕咕作响,拚命挤出走调的声音:“不……不是我,阿霁,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你?是你继母……是她、是她眼红你是我的嫡长子,你弟弟总要被你压一头,是她要害你……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虎毒不食子!”
“推罪他人、隐遁裙钗,张博士,好要脸啊!”张霁低声喝道,“你背弃我阿娘、害死我阿舅,又三番四次想杀我灭口,我留你苟活到今日,全是为了阿翁!阿翁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他眼见你叫我手刃、痛彻心扉!张博士,明白了吗?”
张彤衷眼珠充血,口中连声叫道:“你……你……”
但他叫不出声。
“你记得我阿舅死时才几岁吗?十八岁,和我如今一般年纪。”
张霁笑着叹气:“他还那么小啊。”
匕首飞快一抽。
鲜血泼溅如滚玉,台上唱词流利如走珠。
张彤衷往前一栽,被张霁托住颈侧,将头缓缓按在桌上。接着,他抽出帕子擦干净手。
他不急着走,从自己位子里坐下,左手随鼓点轻轻敲打节拍,右手端盏一口一口地吃酒,似乎在等待什么。
屏风外,大弦铮然一响。
小旦双剑一掼,双膝跪地,向天高呼一声:“娘呀——”
大雪夜,冯蛮儿大仇得报,摘了竹笠扔了剑,朝天三拜谢爷娘。
厢房里,张霁阖眼点头,如聆天籁,也陶醉了、动容了。他轻轻扯开嘴角,却没有出声。
弦声越拨越急,鼓面越擂越紧,催逼到极处时骤然一寂,停顿两息后,忽地一声筚篥吹彻。
在场宾客天灵盖几欲击飞,浑身过电一般。一地之内,一时之间,无分男女,泪下纷纷。
……是许多年前,崔如忌自作的曲子。
一轮满月下,红衣少年筚篥声响,一旁男孩睁大眼睛,静静倾听。
此传奇作后,天下人但论筚篥声,无人不道《冯蛮儿》曲终调。
有宾客忍不住问:“敢问娘子曲名?”
小旦爽朗道:“此乃崔十三郎如忌公自度曲也!”
自此羁人说芦管,只独骑鹤问崔郎。
筚篥声又起,一转再转,直上九霄。张霁终于称心如意,拊掌大笑。
满座宾客的掩泣声里,他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似含血泪。
他还那么小啊。
我已经长大了。
掌声停息时,厢门被人霍地拉开。
屏风外,露出李寒难得骇然的脸。
张霁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酉时三刻,戏已收场。
***
李寒要试张彤衷鼻息,张霁已端起酒杯,打断道:“死了。”
李寒不理他,仍伸指试探,身形片刻僵硬后,缓缓从空着的位子上坐下,轻声说:“张佚云,我要怎么救你?”
“你别救我。”张霁掐着酒杯,像掐一个人的脖颈,“渡白,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这桩事。整整八年,这桩事我按死在心上,一个人没有告诉,任我外祖母哭瞎双眼、我母亲大病一场,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寒点点头,“我明白。”
李寒并不赞同,但他理解张霁。
崔氏如知此事,定要倾力复仇。但张彤衷也是累世世家,一来一去很难当真斩首。张霁痛恨其父,却顾念祖父恩惠;但崔氏对他更是恩重如山,不管皇帝如何判决,都不会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张霁隐瞒实情多年并非包庇。他不欲牵连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
他要自己复仇。
是故苦心孤诣,饮恨泣血,磨此一剑,整整八年。
张霁对他笑了笑,拿起一只干净酒杯给李寒倒酒,说:“渡白如今深陷案情、脱身不得,若只是我一家私事,我绝不会打扰你。”
厢房中有三个位置,三副碗筷。李寒本以为是张霁等候自己才安排的,但听他此话一出,显然不是。
李寒道:“当年张彤衷设鸿门宴诱杀崔如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愧是李渡白。”张霁点头笑道,“的确,有第三个人。”
“五龙紫玉佩。”
李寒浑身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可置信道:“建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