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412)+番外
李寒与杜筠对视片刻。
张霁的祖父驾鹤西去。
他们隐隐感觉,张霁所说的“时候”就要到了。
***
张府灵幡重重,遍户飘白。
张霁是老太公长孙,自然与其父一齐跪在首位。张彤衷似乎不适应和这个儿子如此近距离相处,面色尴尬。他的继妻立在一旁,也面有不忿。
青不悔前来吊唁,后头领了李寒和郑素。李寒上前上香祭拜,正见张霁起身,面色微微憔悴,眼眶通红,却一无泪水。
李寒轻声道:“佚云,节哀。”
张霁握了握他的手。
李寒道:“你照顾好自己,家中有事但凡找我。我虽帮不太上什么,到底能做些力气活。”
“祖父遗言,一切从简,无需七七,子孙守过头七就好了。”张霁持他的手臂,嘴角轻轻一动,“头七之后,等我消息。”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什么消息?”
张霁反而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一笑:“走吧。”
李寒只觉他有些古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异样如剑悬顶,竟叫他连日生了寝食难安的恐慌,直到张老太公头七过后——确切说是当晚,张府送来一张信笺。
是张霁的行书。
“明日酉时三刻,万寿楼厢房甲号静候弟至。案之所系、兄之故事,愿与弟雅谈。相期已定,勿早勿迟。兄佚云拜寄。”
第199章 五十六 佚云
翌日,万寿楼,酉时一刻。
张彤衷一进门,见楼中已搭了戏台,众人已扮相候场。台前撑一挂白面招旗,上题“冯蛮儿”三字,另一边题著作者,正是张霁。
他瞧这一会,已有小厮领他去厢房。张彤衷打帘前抬头一看,正是甲号。
帘子一撩,里头坐一个少年人,一身火红,正斟一盏酒吃。
张彤衷一见便竖眉怒目,指着他道:“你祖父刚过了头七,你便穿红戴绿、吃酒看戏,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他对张霁理亏,在儿子跟前总是灰头土脸。如今好容易捏住错处,正想发作一通,视线一低,剩下千篇说辞突然梗在喉中。
桌上,一张擦拭如新的铁弓。
张彤衷一顿训斥,张霁却不以为忤,甚至微微一笑,对他抬手道:“父亲入座吧。”
他已经不称自己“父亲”多年了。
张霁这一唤,难免牵动张彤衷寸许柔肠,便叹一口气从一旁坐下,道:“你祖父驾鹤不久,你便做这孟浪行头,要京中怎么说你?”
“我的传奇作好了,祖父一直想听,却没能等到。”张霁往外望去,“这是我作的第一部戏,邀父亲前来,就是听这头一场。”
他这几句话说得软和,张彤衷道他见过生死转了性子、有修复父子亲情的意图,便顺着道:“我儿长大了。”
张霁轻轻一笑,吃了一盏酒。
厢房在一楼,围了三面屏风,留了一处看戏进人,外头不容易窥到里面。屏风上画寻常金绿山水,但张彤衷看在眼里,总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
外头传奇已唱了半场,因是塞外故事,所取乐器多是胡琴胡笛。张彤衷正挟菜,忽听一道乐声响起,凄若雁唳,右手轻轻一颤。
张霁将菜挟给他,笑道:“父亲,手滑了。”
张彤衷答应一声,随口道:“这笛子吹得太凄切了。”
“不是笛子。”张霁说,“是筚篥。”
“这乐工已算百里挑一,但真论起来,还是我阿舅吹得最好。”
听他语及崔如忌,张彤衷浑身一震。
他突然意识到哪里眼熟。
这里的布景、格局、菜色、装饰、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跟当年他诱杀崔如忌时一般无二!
也是甲号房,也是在听戏,也是这样一扇三围的金绿山水屏风。
小厮端上一只乳猪,便合上屏风快步退下。
这是他杀死崔如忌前上的最后一道菜。
张彤衷脑中轰然一声,他瞧着张霁,像瞧一只鬼。
不可能、不可能,张霁怎么知道,张霁不可能知道!
这不是他的儿子。张彤衷想,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这是崔如忌、是崔十三郎,是崔家的那个混账来找他勾魂索命!
外头正唱到精彩处,一片鼓掌叫好声里,张霁抽出一把匕首。
他缓缓切割猪头,金黄汁液顺刀刃流下,像斩首的颈血。
……那是张彤衷杀死崔如忌的匕首。
张彤衷只欲快走,却脚步发麻,浑身酸软。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喝进的是什么。
软筋散。当年他设宴骗崔如忌饮下的东西。
他的儿子,要用同样的手段杀他。
苦心积虑,身临其境。
恨之入骨。
张彤衷瘫在座位上,几欲破口大骂,但声音却像被掐死在喉咙里,即将吊死般咯咯响着:“你这个畜牲、你这是弑父——”
“想起来了。”张霁将猪头切断,将盘子转向张彤衷,“我还以为你第一眼就能想起来呢。”
他摇头笑道:“还是我太把你当个人了。”
“你、你怎么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
“人在做天在看,怎么不可能?”张霁擦了擦匕首,坐得离他近了些,“不信,我讲给你听。”
“元和七年底,你做邺州长史,我阿舅——崔十三郎来投奔你,同时还带了一个人。”张霁不疾不徐道,“并州案发后,这个人被卞秀京全州通缉,我阿舅当年西塞做游侠,遇到了他、搭救了他。但当时卞家军搜捕的圈子越缩越紧,他们二人不好躲藏,阿舅便想到了你,与并州一州之隔的邺州长史,他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