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422)+番外
“是。”
阮道生转到台后,一会便跳下台来,对李寒道:“塑像左臂被粘合过,看裂痕走向是凿断头颅时不小心割破的。”
李寒沉思一会,摇头道:“不应该啊。”
阮道生看向他。
“如果是为泄愤或其他恶劣目的,直接把整座塑像打碎岂不更容易?何须如此小心翼翼只割去头颅?不小心伤及其他部位,还要再度粘合……”
似乎十分珍而重之。
八九年前,也就是元和七到八年,并州屠城的那段时间。
按韩天理所述,齐国入侵,刺史罗正泽率全州百姓保卫并州,葬死者、慰伤民,之后卞秀京才卷土重来。
那在齐国退败和卞氏屠城之间,应当有一段时间间隙。
这些庙宇很可能就是此时建成的。
李寒退后几步,再次端详这座无头神像,突然眉心一拧。
不对,不是神像。
塑像脚下不是莲台,而是雕饰龙纹的石台。
李寒前前后后转了一遍,数得石台上共有五条四爪龙。
四爪五龙,为储君之制。
他心中一惊,忙上前吹灰察看泥塑衣着,却轻轻皱眉。
梁制皇太子衮冕,玄衣,纁裳,九章。泥塑衣裳花纹的确合乎衮冕规制,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彜;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
阮道生走到他身后问:“怎么?”
“颜色不对。”
“黑者为玄,黄而兼赤为纁。这泥像服色却是青衣黄裳。”李寒轻声说,“不是一名储君像。”
阮道生凑近泥像,用刀尖剐蹭下一层彩釉,在指间搓拈开,突然说:“不是青衣黄裳,是蓝衣白裳。”
“日积月累,泥像颜料褪色。但涂衣的颜料是花青,涂裳的颜料是粉白,不会错。”
阮道生话音刚落,李寒当即神色大变,急声问道:“他腰间所佩是不是一枚竹节?”
阮道生跃上石台,仔细观察片刻,对李寒点了点头。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轰地一响。
……
杜筠当日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公子檀礼贤下士,丰神俊朗,常服好着蓝衣白裳,腰佩不是金玉而是竹节,头上日常所戴不同于王孙玉冠,而是一顶蓝巾儒冠,真是望如神仙人。当年以其声名之盛,只差一个储副的名头。”
“你觉得杀良冒功只是障眼,卞秀京其实是要杀什么人?杀男不杀女,是不是在找一个男人?”
张霁言及建安侯时这样说:“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
韩天理被卞秀京殴杀前最后的供词说:“其实身先保卫并州者,并非只有罗刺史一人。”
……
李寒喃喃道:“我明白了。”
阮道生扣紧刀柄,眼神中难得显露几分急迫。
李寒深吸口气,颤声说:“为什么天子要如此包庇,为什么此等惊天巨案竟能死死压了八年之久……”
“因为协助罗正泽保卫并州的,是公子檀。”
***
据史载,灵帝昏庸,远谪公子檀,公子檀恐胞弟建安侯遭阴害,携弟而走。今上以远宗亲王之身起兵,征讨灵帝、拥立公子檀,但公子檀下落不明,今上“不得已”践祚登基。
但明眼人都知道,拥护明君只是一个靶子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公子檀只会成为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他活着回来,那今上的皇位不再是替天代受,而是“篡立”。
齐国入侵,公子檀绝不会坐视不理,他同刺史罗正泽保卫并州成功,这就有了并州众人感恩为他立庙。公子檀不是储君,却已是众人心中的圣主,但已有天子,所以服章只是太子之制。
阮道生拈掉指间油彩,突然开口:“如果皇帝得知,公子檀的行迹再度出现在并州,他会怎么做?”
李寒看他一会,又转头瞧着那座无头主像。
“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将其除去。”李寒道。
屠城可能并非他授意,但催逼卞秀京搜找公子檀一定是真。卞秀京正兵败退守、瞒报军情,君王巨大的压力下,让他走了屠城的昏招。
“很可能一开始并没有屠城。”李寒道,“屠城的罪名太大,卞秀京想快速找到公子檀兄弟。但公子檀是并州的恩人,并州定然对他严加藏匿,这也就是为什么把这些泥像的头颅凿去。”
为了不让卞秀京辨认出这是祝颂公子檀的庙宇。
但公子檀对并州有大恩,并州百姓不忍毁庙,便只将戴有标志性蓝巾儒冠的头颅毁去。连伤及其他部位都要小心翼翼再度粘合起来。
“卞秀京屠城之际,公子檀将胞弟建安侯送走,总之因缘际会,建安侯被托付到崔如忌手上,此时并州屠杀已起,崔如忌便带着建安侯投奔姐夫张彤衷。没想到张彤衷已有二心,设宴款待时杀害建安侯二人,取其首级向卞秀京邀功。所以张彤衷备受永王提携,节节高升。”
李寒话到此处轻声一笑,“于是陛下想,崔家多一个叛徒,便能借此缘由打压崔氏,何乐而不为呢。”
是故崔氏连年征战,兵少粮寡,以致全族男丁战死,死无全尸。
并州案铲除的岂止公子檀兄弟、何止十万百姓,还有多多少少的政敌,世世代代的良臣。
李寒忽然问:“你知道韩天理为什么没有在献乐之时披露公子檀之事吗?”
阮道生说:“他仍对皇帝抱存希望。”
他认为皇帝是被卞氏欺瞒,并不知晓内情。但如果在百官之前揭明公子檀兄弟功绩,只会让皇帝摇摇欲坠的威信雪上加霜。皇帝为了维持尊严,很可能会将他当廷打死、再无伸冤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