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468)+番外
她倚枕笑了一会,渐渐力有不支,伏在榻上不住咳嗽。贺蓬莱忙来给她拍背,姑姑断断续续道:“他是嫌我脏了他的门楣,留不得我了……三郎,这个人很好,他很好!”
贺蓬莱不明白一块有瑕的碎玉和门楣有什么关系,只抱着她脖子哭。
姑姑将气喘匀,抬手擦干净脸,对他温声说:“三郎,我想梳妆。”
久病的姑姑下榻,更换一件大红襦裙,临窗对镜梳头。贺蓬莱立在她身后,第一次被她镜中的颜色撼动。夕阳斜照如佛光普照,贺蓬莱瞧她,像在礼拜一座菩萨宝像,她双目微弯,一无苦痛,一无怨恨,眼底大彻大悟得动人。
姑姑望向他镜中的身影,柔声道:“三郎。”
她讲:“我不担心你仲旭哥哥,他是嫡长,从小又懂事,他父亲再恼恨我,总是宠爱他的。我只担心你伯如姐姐。她是个烈性子,脾气又急,我如今是背着她回来,她若知道我有什么事,定要同她父亲争吵。若被她父亲冷落,三郎,姑姑请你多多照顾她。”
贺蓬莱点头,说:“姑姑放心,伯如姐姐待我很好,我也会待她好的。”
姑姑温柔一笑,轻轻抚摸他的额发,温声说:“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
贺蓬莱说:“姑姑好看,那我也好看。”
姑姑轻轻抱住他,缓缓拍着他后心,说:“好三郎,姑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你自己去顽吧。”
贺蓬莱无时无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
为什么要把匣子给她。为什么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阁子里。
等母亲去瞧姑姑时,姑姑已静静躺在榻上,气息已断,身体已凉。妆奁底下只压了一封信,贺蓬莱后来才知道那叫遗笔。
等父亲闻讯回来,跪在姑姑灵前放声痛哭。当夜一直习文的父亲拔出宝剑,跨马狂飙出门。几日后,便传来父亲反叛、贺氏一族谋逆斩首的消息。
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亲兵,来抄了他的家。
母亲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要他去寻萧伯如,不要再姓贺,不要提及自己是贺家人。
蓬莱宫阙对南山,不管是贺蓬莱还是祝蓬莱,他都是贺南山的儿子。只能是。
彼时各地战火,口粮不易,祝蓬莱几乎饿死,亏待了口腹,对饮食落下了心病。后来进过酒肆,也去过瓦子。再后来今上登基,册立皇后卞氏,长女因怨怼皇后被贬入劝春行宫。祝蓬莱得到消息,匆忙去行宫与萧伯如相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春寒料峭,明月如水。
二人无需言语,从池子对面越走越近。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贺氏的倒影。
萧伯如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也和姑姑一样爱穿红衣,她气势淩厉,又无限哀婉。她轻声唤道:“三郎。”
两人紧紧抱在一处,像现在这样。
公主府里长夜未明。长乐受冻般打着颤在他耳边说,我死也不会交出你。
但你的母亲已经因我而死,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后尘。
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长乐抢先开口:“范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他是个影子,我又给了他身子,他只能听我的……三郎,现在我们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祝蓬莱哀声道:“姐姐,打住吧。金吾卫曾在都尉帐下,有他的旧情在,不靠范汝晖咱们也成。”
长乐冷笑道:“禁卫都吃活人粮,虞山铭死了,谁做将军谁最大。我算什么?皇帝厌弃的庶女,还是虞山铭留下的寡妇?只有范汝晖。”
“只有范汝晖肯援手,金吾卫才是我们的人。”
祝蓬莱急声叫道:“姐姐,你信我,你交我出去,咱们里应外合,搏最后一次!我还活着,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
“三郎,”长乐轻声唤他,“秦温吉也还活着。”
祝蓬莱无话可说。
“我拿的主意,你劝不了我。”长乐将大氅裹严,“我去沐浴,你现在去找孟蘅。不要把我和范汝晖的事讲给她——快去,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
第225章 八十二 旧情
崤关惨败之后,孟蘅连日睡不好觉。
文臣本以右相青不悔为首,但青氏改革停滞,右相去朝,张霁死、杜筠疯、郑素重伤、李寒无踪,青门的中坚力量凋敝殆尽,如今寒门新秀无所依仗,只能以孟蘅一介女流马首是瞻。因她是女子,不好尊称“相公”,众人便按其籍贯,呼其为“孟沧州”。
也正因青不悔式微,朝中可用之人寥寥,孟蘅才得以接近权力中枢,方如此胆颤心惊。
大梁瞧着蒸蒸日上,但已是外强中干。全境上下,兵力最雄厚的就是虞家军。如今崤关一败,再无兵力可以与北狄相扛。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仍放纵歌舞,大力安排上元宫宴,新上位的岐王也是一味迎合,毫无规劝之意。而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在上元册其入主东宫。
永王十恶不赦,但岐王真的可以做圣主明君吗?为了拿下这顶太子冠带,张霁和崔如忌的血还没有洗掉,冤案人命全做利益。如今君父失职,但岐王就能做一位称职的君父吗?
可今上膝下子嗣单薄,皇子众多早折,除了岐王,只剩下皇十子一个垂髫小儿。若推他当政,岐王必会与其相争,是时又是一场宫廷血变。就算皇十子登基,只会被群臣拥作傀儡,如今大梁风雨飘摇,还能经受住又一场朋党之争吗?
孟蘅苦思不得,夜不能寐。
深夜沉沉,孟府中依旧明烛高烧。孟蘅披衣翻看邸报,没瞧几页,门外便响起急急脚步声。